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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212)

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湿了书页,就是这样烘干的。只是印刷铅字不容易晕开,钢笔墨水却沾水即糊。心里后悔极了,脑中也像那几团湿润的泪渍般糊涂混乱,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视如己出……视如己出……如己出……”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句,跟炸雷似的轰隆响个不停。等他凝聚心神侧耳细听,偏又什么都没有,惟余漫天昏昧迷雾,层层包裹,让人无法思考。这一场雾又浓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饿了他不知道。寒冬腊月,门窗大开,靠着暖气吹风吹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吹成了透心凉。连打好几个喷嚏,才一激灵清醒过来,爬起来去关窗。

对面楼里点点灯光,看得见人影移动,充满了属于家的温馨宁谧。远处不时有焰火腾空,将夜幕下的城市映衬得分外璀璨。此情此景,与三年前除夕归家时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许久,终于拉上窗帘。忽然想到,在对面的人眼中,这一窗灯火,一帘朦胧,怎见得不是同样温馨宁谧一个家?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认,无论那背后藏着多少隐情秘密,不管彼此间经过多少矛盾难堪,唯有方笃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父亲式的爱,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温暖。

果然……视如己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下子绞痛起来。

目光扫过撬开的柜门,铁皮铜锁耷拉着,螺丝钉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对现实,收拾残局。

挪开字典,信笺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平整干燥。把三张纸并排摊开,且不去看内容,单看折痕字迹,竟分不出哪里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泪。之前太过专注于内容,都没注意到其实纸上早已东一片西一片尽是水印,只不过字迹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颜色有浓有淡,足见写的人断断续续,前后拖了不知多长时间。末端署名处盖了一方章子,先头也没注意,这会儿分神细看,乃是“真心竹马”四个字。

真心者,慎也。竹马者,笃也。笃者,马行顿迟也,是为君迟。慎者,僶勉谨诚也,是为子谨。

方思慎一面讶异于自己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进行如此丰富的字源字义联想,一面强迫症似的琢磨这些联想。

方君迟,何子谨。

真心竹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后者十五年,方思慎从来不知道二位长辈居然还有字。他直觉这必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这约定如此私密而又郑重,饱含着承诺意味,即便隔了无法跨越的时光与空间,仍然满溢深情浪漫,刻骨温柔,叫人心魂摇荡。

他知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更加残酷的事实是:如果他们彼此相爱,那么,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为什么会出现另一对母子?

心脏“砰砰”地跳,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不由自主跟着颤抖。方思慎觉得自己慌得浑身发麻,仿佛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就要出现,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却无法阻挡。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软弱。明知道无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还是对过去与未来望而生畏。

他捧着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间还没收拾。习惯这时候跳出来拯救了他,驱使他放下心事,重新开始忙碌。换好床单被罩,擦擦家具,钻进卫生间冲个澡,然后打开洗衣机。

夜正在逝去。机器单调而富于节奏的轻微噪音恰好具备安抚情绪的作用,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过去无可逃避,未来需要继续。

再次阅读的时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迟、何子谨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顿时产生了距离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个孩子,都好似能够用旁观审视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边读,一边试着结合已知的事实,推敲揣测起来。

信中说:“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

当年何子谨本应该可以跟方君迟一起回京城。因为后者说过:“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为,他没有离开,是挣扎过后的抉择,多少心甘情愿,却原来不过“无奈”二字。

“重重羁绊,种种难为”——什么样的无奈,令他这样为难,脱身不得?那个孩子,在不在这无奈里,属不属于羁绊之一?为什么这无奈庞大到纵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也无法改变,让他感叹“有情有缘而不逢其时”,发出“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这样绝望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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