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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57)

“方笃之我好歹见过几次,你这副样子,说是他儿子,若非你自己承认了,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汉简真伪问题,乃方大院长分内事。他责无旁贷,跟我讲没用。”

方思慎确信自己从老头的话里听出了幸灾乐祸。

“倒是你,这点年纪就能凭摹本看出疑点来,在如今的小年轻里可少见。不说别人,就郝奕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点头如鸡啄米:“是、是,那当然,方师弟比我可强多了。老师您不知道吧,方师弟考的硕博连读国培项目,那一年他是状元,古文字一科国学院出了共和有史以来第一个满分呐!”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师兄,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华鼎松瞪眼:“死记硬背?童子功才是学问基本。现在号称什么硕士博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就是因为少了早年死记硬背的功夫!”

把方思慎又看两眼,不掩心中疑惑:“古文字科满分?方笃之那半桶水能教出这水平?”

这一晚上,华鼎松逮着方笃之揶揄不尽,方思慎无由反驳,又不愿承认,心里憋屈难过,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熬到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告辞逃脱此等难堪境地。

他不愿说谎,想了想,道:“老师,我的功课,大半是跟着爸爸学的。只不过古文字各体形态演变,小时候跟着养父背熟了,可能应试时占些便宜。”

郝奕惊叹:“谁这么有本事,拿古文字让小孩儿背?”

方思慎有些艰涩地回忆着:“那还是搞‘破旧立新’运动的时候,旗里文化馆扔掉很多老书,养父偷偷拣出一套前清刻印的《说文大典》藏着,后来就拿这个教我认字。芒干道的日子比较无聊,只好把字典翻来覆去地抄,便抄熟了……”

除了《说文大典》,还有两本西文词典,是方思慎从启蒙到精通的全部教科书,也是曾经那个家最宝贵的资产。任谁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几本辞书可看,哪怕再深奥再枯燥,也照样能熟到了如指掌,何况是求知欲最盛记忆力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方思慎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太久没有回忆这段往事,思维和感情都极其不适应,被那些生疏而尖锐的内容刺得心中隐隐作痛。

华鼎松若有所思,问:“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一本清版说文大典,就看得懂意思,还能给小孩子讲解。

“他的名字……叫做何慎思。”太久太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刀子出鞘般划过口腔,满嘴都是鲜血的惨痛味道。

“何慎思?”郝奕吃惊,“你的名字跟他……?”

“我原本跟他姓何。后来到了京城,父亲说,要一辈子记得他的养育之恩,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郝奕看他神情凄苦,大感歉疚:“小方,对不起。”

“没关系。”

郝奕还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华鼎松把“何慎思”三个字喃喃念几遍,带着征询之意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养父何慎思,应该是何惟我跟章妙嘉的儿子?”

方思慎只觉得这两个名字有点耳熟,郝奕已经激动得站起来:“老师,您说的是造飞船的何惟我?共和以来航天第一人何惟我?!”

华鼎松拍桌:“坐下!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不成器!”

方思慎也想起来了。何惟我,这个四十年前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名字,传说中毅然放弃西洋优厚条件,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刻,义无反顾携妻儿回归,为共和国的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天才科学家,功勋至伟,彪炳史册。直到如今,尽管世事沧桑巨变,仍然抹不去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灿烂辉煌。

两个年轻人陷入超乎想象的震惊,都说不出话来。

华鼎松仿佛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道:“那年我送小安上火车,在站台上看见了何惟我一家三口。”苦笑两声,“何大科学家的照片经常上党报头版,好认得很。他夫人章妙嘉在中央国史文献馆做研究员,跟我算有一面之交。”

看向方思慎:“你爸爸跟何家的孩子站一起,听说他们是同学。你爷爷跟在后头,他那会儿还当着文艺家联合会的副会长,身体也不像后来那么糟糕……唉,其实那个时候,科学家也好,研究员也好,会长也好,教授也好,都不过为人父母,想找人照应自家孩儿,熟与不熟,同在一条船上,自然亲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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