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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24)

作者: 尼可拉斯 阅读记录

理性短暂地占据一点胜利,感性又卷土重来。反复交织,谁也分不清海滩上的沙子是被哪一波浪头打湿的了。

赵仪去洗杯子了,她把眼神移回电脑上韦杨的新书。她和韦杨合作这么多年,也算亲眼看着韦杨人生逐步变化。韦杨和程恒在一起之后整个人积极向上、变得温柔和煦的趋势得到整合,顺着这条路越走越好了。从一开始唐蔚和程恒的关系也非常好,两人时常一道对韦杨说教,俨然是一家人一般。其实唐蔚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和韦杨讨论她心里的问题:文艺作品看得太多,那颗心早已镀上文学的青色,只是面对眼前这个世界,她总感到迷惘。

她应该怎么生活?她应该怎么度过一生?如果说二十几岁的时候还在找路,容许犯错,那现在呢?一晃快十年过去了,三十几岁,应该是不能犯错的年纪了吧?她固然下没有小,上面的老也压根不靠她,但自由度再高谁也不知道大江东去会怎么流,激荡还是平稳还是半路有瀑布。她总是想,叫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愣头青吧,顺得不可思议除了一段焚心情感,现在到了终归会有一段不知道怎么办的日子。

她总觉得韦杨应该知道这答案,毕竟她也没和其他优秀作家熟到这个地步。但她总觉得直接讨论这些问题有不可解释的隔阂,于是她迂回求助于程恒。既是基于程恒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韦杨,也基于通过程恒可以间接求助于韦杨。

她的朋友们觉得她有时很奇怪,但是她的职业生涯太顺利,已经错过改正自己的时间窗口了。

她对浮华的现世感到反感,知道无力抵抗,只想孑然一身遗世独立——但是现在看来这份孤绝也有问题。她和程恒聊过几次,程恒也说过,想要这么做没什么错,但任何时候这样做的核心都不是如何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而是自己和自己的关系。

程恒没往下说,唐蔚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她处理不好和自己的关系。她永远——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沉迷于这对美好的向往和求而不得中。追求那至上的美好又心知那美好在世间几乎不存在,如圣人之道久不传。她承认追求不到又对现状不完全接受,比如朋友们觉得她既不肯将就也不肯彻底绝圣弃智——他们自然是知道追到是不可能的——非常愚蠢,浪费时间,三十好几了都。

她的日常担忧除了工作之外,有如下几项:何去何从,当拉磨的骡子还是游猎的豹子,如上下移动的浮标自己到底应该停在哪个位置?

当然还有朋友觉得她还有这些迷惑纯粹属于没恋爱好几年。唐蔚和上一任分手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在二十岁的最后一年,和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的女友分手。两个人都应该被称为知书达理,只是对方比她——至少在表面上——要硬气一点,朋友们说。朋友们怎么知道其实女友最后要和唐蔚分手是因为唐蔚死心眼得多,内心顽固得像花岗岩——或者,女友在分手的时候说,你是抗腐蚀的玻璃,我不是,行了吧?

她觉得女友被侵蚀了,不应该这样退让,比如不应该在两个人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为了搪塞父母的相亲要求也好心怀鬼胎也好,邀请两个显然对她们两个有意思的男同事同行。她生起气来,骂女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然而女友眼神忧伤地对她说,除了书从心里过,别的事情也会从心里过啊。不像你,只留下了书。

这句话算是给接下来唐蔚的生活判了刑。三十岁发现自己有所知但又几乎等于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她的顽固就快变成一块脏兮兮的石头,任由风化了。她无心恋爱,也找不到中意的人,可能真的要滑向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余光瞥见赵仪给她端来热巧克力。

Rainy Night in Georgia (2)

赵仪和前女友分手的理由非常简单:她不爱热闹,女友爱。互相嫌弃的两人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滚到一块儿去的。或许是因为对方无脑的崇拜自己、自己骄傲的享受崇拜吧,赵仪想,谁也经不起夸,一般夸三次也就差不多攻占城池了。其实同居之后没多久她就开始嫌弃对方了,或许对方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嫌弃她。如何将就过下去了呢?赵仪不大能理解,无法合理化就只能归罪于“来都来了”这一害人害己的价值观。

不能因为来了就作践旅行,不能因为寂寞就随便找人。当起老板安定下来之后,赵仪越发闲散懒怠,尤其是在私生活上,压根断了再找一个女友的念头。她总是想,何苦去主动找呢?明知道那些在鱼池里游来游去的鲨鱼们大半不安好心,她又不是鲨鱼,她是海鳗那一类的——虽然长相实属凶恶,但在自己的石缝里等待也是一种策略,何况这石缝这会儿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