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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饭馆(49)

李悦抬手示意他坐下:“跟你说这个,也并不全因为替秦十三家那小娘子说项,也是今日在崇贤坊故地重游,感怀于心,实在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我早年腿脚受了伤,如今天气一变,越发不舒服起来,心里也间或一阵一阵地疼,或许这一二年也便至仕了。三十载宦海沉浮,到底善始善终,老朽心里还是安慰的。秦十三离着至仕之年亦不远矣,还有另几位老臣也是,以后这朝廷还要你们年轻人撑着。”

林晏恭敬地听着。

“……要更谨慎才好。”

为官这几年,林晏也没了当年的热血——关键,也没了让他热血的人。李相公殷殷嘱咐,似一个真正长辈对晚辈一般,似当年崔师对自己一般,林晏领他的情,恭敬地点头称是。

林晏突然问:“敢问相公这位沈公名号”

“沈谦,洛下沈氏子,行五,当年出事时任礼部侍郎。”

林晏眼睛睁大一些,缓缓点点头,又微侧头看向柜台,昏黄的灯光映着半垂的俏脸,肃穆沉静,她手里笔杆摇摇,不知道在写算什么。

林晏转回脸来,给李相公倒一杯酒,又自斟一杯。

就着陈年旧事,两人把那一角酒都喝尽了,出门时,李相公脚下有些浮沉,林晏和仆从一左一右搀扶着。

沈韶光带着阿圆在后相送,“贵客慢走。”

林晏扭头,对上那双泛红却硬要弯起的眼睛。

林晏对她点点头。

不知何时,李相公的侍卫仆从们带着车轿等在了店外,便是林晏的仆从也候着呢。林晏与李相公告别,目送他的车驾离开。

林晏转过身去,又扭头看看摇晃的风灯下纤瘦的身影,便缓缓走回家去,身后仆从们静静地跟着。

进了门,看见前庭萧瑟竹影,林晏突然回头吩咐侍从刘常:“回头查一查这坊里五品以上官宅十年前哪家主人姓沈。”

刘常行礼答“是”。

旁边的周管家笑道:“本宅在方别驾之前的主人,似乎就姓沈。”

林晏停住脚,回过头来。

“老奴也是听这坊里的老住户提过一嘴,记住了。”然后低声道,“那家好像是坏了事。”

林晏点点头,继续前行。先去祖母的院子,屋里已经熄了灯,上夜的仆妇出来,悄声与林晏禀告些太夫人吃饭、睡觉的日常事,并没什么特别的,林晏嘱咐两句,便离开了。

“阿郎不回房吗”刘常问。林晏的院子就在江太夫人旁边,方便就近照顾,但现在明显不是回去的路。

“才吃了饭,略走一走。你们都散了吧。”林晏吩咐。

“我给阿郎提着灯笼吧”

“不用。”林晏接过刘常手里的灯。

侍从们都行礼退下了。

林晏缓缓走到花园凉亭子里去,坐在石枰上醒酒。

今晚有些阴,没有月亮,满园花木都凋零了,剩些纠纠缠缠的树枝藤蔓在风中瑟瑟的,说不出的凄冷。

灯笼被插在栏杆上,能隐约看到旁边朱色柱子上的旧刻痕,旁边注着“阿荠三岁”,“阿荠五岁”,“阿荠六岁”,“阿荠八岁”,更高的一个地方还有两道线,“阿樟十一岁”“阿樟十三岁”,刻得很随意,带着一股子飘逸洒脱之气。

林晏见过前任屋主方别驾的字,端正拘谨,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阿荠……”林晏仿佛又看见那双明媚杏眼。

“当年庞军师跟着先主想来也委屈得紧,毕竟先主是贩履织席为业的。”

“若小娘子是织女,该怎么办”

“揍他!揍得他哭爹喊娘!”沈韶光恶狠狠地说。

“所以然者何因为中间有‘养母’的教育成本啊!就像我们的豕肉菜……”

谁知道那狡黠无赖、神气傲慢和怡然自得后面掩藏着这样的怆然身世……

林晏也见过些罪臣之后,大多或谨慎小心到畏缩,或愤世嫉俗得可怜,难得见到这样明媚绽放的,不知是性子坚韧,还是——天生没心

其实没心倒好了,林晏想起崔宁来,若当时她能……林晏闭闭眼,罢了,各人自有命数。

京兆司录参军是老京官了,于京中掌故知道颇多,又最爱说话,林晏随意一提,他便竹筒倒起了豆子。

“那沈侍郎与下官差不多年纪,洛下沈氏子弟,正经进士出身,文采风流,人也俊雅……”

林晏查沈家旧事的时候,沈韶光正在鼓捣火锅子。

那日听了那么些家里旧闻,再对比记忆里的人和事,不知是事情着实让人悲伤,还是因为血脉相连,沈韶光满心凄凉,还连续几晚梦见原身幼时事。

那小小幼童,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俊逸慈爱的父亲,娴雅又有点傲娇的母亲,性子沉稳的阿兄,前庭的碧竹、后院的海棠,廊下的鹦鹉,树上的秋千架子……醒来,枕巾都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