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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蜀国密码(542)

就连蠢笨的熊猫也慢慢睁开眼睛,然后,抬起肥胖的身子,慢慢地坐起来。

它黑白分明的眼圈显得很疲惫,可是,细看的时候,能察觉里面有久违的属于猫科动物的警惕和灵敏,仿佛嗅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委蛇也沉浸在那优美的旋律之中,晃动双头,十分享受。

长时间的战争,令它差点快忘记了世界上原本还有音乐这么一回事了。

现在,才得到放松,才明白,春花秋月,月下琴声,才该是生活。

至于战争,早就该滚得远远的了。

凫风初蕾也微微闭着眼睛,细细聆听。

那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令人紧绷的心弦忽然就那么松弛了:好像湔山之战尚未发生,父王还在人世,纵然天塌下来,也轮不到自己操心费力。

在她18岁之前的所有青春岁月里,其实,从未有过什么紧张恐怖的回忆,本以为这天下都是金沙王城那么富饶美丽,平安祥和,每一个人都是长命百岁之后,无疾而终,灵魂非常平静地去到另一片乐土。

那是属于小姑娘的童话。

可现在她早就明白,现实中,早已没有这样的童话,也不再有这样的乐土。

可是,至少还有乐声,有动听的曲子。

她完全放松了自己,以彻彻底底欣赏的态度。

曲风,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早前的欢快清新,一下变成了哀婉,缠绵。

那是一个等待征人的妇女,一个深闺之中的怨恨,一个永远不被热爱的妻子……她对他一见钟情,一生等待,并且生儿养女,可是,他正眼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最后,他甚至一刀劈碎了她的头颅,还跟真正相爱的女人卿卿我我一辈子。

无尽的缠绵,变成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恨。

候人兮,猗!

候人兮,猗!

候人兮,猗!

只有一句话的歌词,却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也是一段无望爱情最后的埋葬,她望断了天涯却望不见人心,唱碎了年月却唱不来喜爱。

往后的年年岁岁,便只能寂静地躺在涂山之巅,丛林深处,然后,千秋万代享受子嗣的供奉。

而他,有名无实的丈夫,那个人人景仰的大禹王,竟然长长久久躺在自己身边。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合葬。

真是天底下最残酷无耻的笑话。

可是,死人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的灵魂连阻挡这一切虚伪的力量都没有。

她只能逆来顺受。

……

也许是因为战争,也许是因为绝望,也许是一次又一次亡命的逃亡和辛苦的岁月……人生苦短,痛苦却多。那些属于母亲的早已黯淡的记忆,忽然间全部死灰复燃了,于惨烈之中,变成了他自己的哀切——如何的一见钟情,如何的求子不得,每一次觉得马上就要接近了,可是,随即便是更远更远的分离。

他已经快要绝望了。

曲子里,也满是绝望之声。

这曲子,他本是再也不想弹奏了,有些事情,连回忆都已经没有必要了。

只是,以前总还存了一些温柔旖旎的幻想——也许,有朝一日,在金沙王城的三十里芙蓉花道,十里刺桐大道,在和暖的春风里,那满山的秋色里,一切过去都可以淡漠。

那时候,我们谈起过去的悲苦,很可能云淡风轻地以为那不过是人生的一点插曲,一次必经之旅而已。痛苦,有时候只是一种只供回味的经验和教训而已。

他甚至可以谈笑风生: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此生此世,必将再也没有这个安慰了。

什么华夏江山,什么大夏疆域,什么万王之王,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从少年时代起,我便视这些为粪土。

天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要成为金沙王城中之一员。

纵然侍从女王,朝夕弹奏,已经足矣。

可是,就连这点微小的理想,也彻底幻灭了。

萤火虫的所有光线已经瞬间黯淡,画眉鸟颤动的翅膀也全部收了起来,麋鹿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泪水,就连蠢笨的熊猫也不时举起前爪,望了望天空,然后,又放下,可是,随即,一双巨大的黑眼圈又满是不安,仿佛又看到了有熊氏山林之中那一轮永不落下的月亮……

没错,是月亮。

在那个可怕的世界里,有时候,是太阳整天存在,有时候,是月亮一直升起,叫你分不出究竟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于是,所有的活物慢慢地全部死绝了。

大熊猫知道很多秘密,可是,它无法开口,它无法表达,于是,只能把那沉重而可怕的秘密烂在自己的心底,烂在熊爪之间,企图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忽然出现奇迹。

直到这个夜晚,这样的乐曲,它因为恐惧,忽然伤心欲绝,匍匐在地,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遗憾的是,没有人察觉到它的失态。

因为大家都失态了,所以,它的失态反而不算什么了。

委蛇的双头已经停止了摇晃,也不知怎地,它也微微不安,总是想起湔山之战前夕头顶的乌云。一切不幸的源头,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凫风初蕾也很是不安,内心,一股莫名的凄怆,莫名的狂躁,需要疯狂却无能为力。那是周山的最后一夜,双手已经洒下了泥土,鲜血已经掩埋了人情,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法相见。

眼眶很涩,可是,眼泪却无法流出来。她只是仰着头,面无表情地凝视月空,直到鼻梁骨彻底酸疼了,也不肯低下头来。

许多时候,你不能低头。

一低头,眼泪便会掉下来。

可眼泪,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带不来任何的结果。

……

一团巨大的乌云飘来,满满的月色忽然被遮掩了。

四周,立即变得漆黑一团。

琴声,戛然而止。

吹奏的玉笛,生生碎了一地。

乌云再次转移,月色重新照亮了大地。

涂山侯人死死盯着地下一地的破碎,恍如一种极大的不祥之感。

麋鹿呦呦惨叫一声,所有的萤火虫全部消失。

凫风初蕾跳起来,月色下,涂山侯人的双手全是鲜血。

他的右手,五根手指鲜血淋漓。

对于一个以音乐为生命的人来说,他的演奏生涯可以说是彻底废掉了。从此,他再也不能弹奏起《九韶》的华丽乐章了。

她冲过去,呆呆地望着他。

他也呆呆地望着她。

“涂山侯人,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就连声音也是若无其事的。

他淡淡的:“只是玉笛碎裂了。”

可能,她在钧台将这支玉笛还给他时,已经在不知名的某一处开始断裂了,只是,他一直没有察觉,直到今天,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

他慢慢站起来,脸上有微笑:“初蕾,我们明天便撤去汉中,就不单独向你告别了。”

第466章 各奔天涯3

她上前一步,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后,只好点点头。

他转身大步离去,只余下地上一地的破碎玉笛。

第二天一早,大夏的军队便开拔了。

经历了无数次战争之后,全部军队人数,只剩下不到六千人。

从启王子起兵之初,兜兜转转几年,广袤无垠的大夏疆域,只剩下汉中这一片仅存的土地,而且,还是因为鱼凫国变相的赠予。

那一天,是阴天。

君臣都很沮丧。

直到彻底出了褒斜,远远回头,望着来时路,牟羽忽然长叹一声:“若是当初没有派驻一万人马到鱼凫国协助驻守,我们真的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涂山奉朝看了看启王子的脸色,狠狠瞪了他一眼。

牟羽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即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