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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02)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初秋的早晨,阳光明艳,甚至叫她觉得有些刺眼。汽车开出去,一路车水马龙,整个城市抛弃了她似的活起来,各种声音响得刺耳,突然得心悸。她莫名怀念起这一整个夏天的午后,心想还不如躲在那里,永远都不出来。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脑中又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这一回,是光天化日。

而周子勋又一次在她身旁出现,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也是在那一天,唐竞在事务所接到一通电话,是张林海对他说:“我这里有些急事,你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到庐山来吧。”

究竟是何是由,没有说明。此行匆忙,他赶回小公馆去准备衣物,只给她留下一张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

孤岛余生 15.1

开学第一日的下午,周子兮最后一堂课没上完,就被送回了小公馆。

最初的感觉只是冷。九月份的天气,同班的女学生们都还穿着半袖夏布旗袍,她自己也是一样,午后坐在教室里,隔窗就是铺满地的艳阳,她却周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寒战。

而后又是困倦,无名噬骨的痒,以及一阵阵心悸。

在医务室等了许久,被送上汽车时,她已涕泪横流,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小公馆她躲了一夏的那个房间里。至于为什么要回去,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她根本无暇去想,又好像早都已经知道了。

车上的一路又长得好似一生,她不得不躺下去,却差点滑到座位下面。司机在前面看看到,吓得要停车,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快走,马上回去!”

车子开进小公馆,她踉跄着下来,爬上二楼,撞进那扇房门,倒在床上。

也是怪了,一句话不用她说,娘姨已经将点心送来。碗盏还未来得及搁下,她抢过去,囫囵吃了,一点不剩。汤汁顺着嘴角流下去,一直流到身上,她浑然不觉,食不知味。

“这么多吃下去,不会出人命吧?”有人在旁边问,是那个姨太太的声音。

她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别人。是张颂婷来了,就站在几步之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毛病?老是人命人命的,”大小姐开口笑骂,“这是外国酊剂,又不是大烟膏,本就是用来吃的,不是烧的。”

“我这不是怕她受不住嘛……”姨太太辩解。

张颂婷还是嫌她大惊小怪:“子兮只有头一回吐过,这都吃了一个夏天了,少了没有用。”

她分明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觉周身渐渐暖过来,好似有一只大手,正托着她慢慢升起。而后,便是那熟悉的感觉,时间变得颀长,却又一瞬即逝,一切愿望都已圆满,前后顾盼,空空荡荡,她想哭,泪未曾落下,又忽然想笑。

“子兮,”一个声音问她,“唐律师是不是待你很好?”

“是,他待我很好。”她答。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他喜欢你?”那个声音又问。

“公元五三零年。”她又答,脸上露出笑容。

“什么?”那声音不懂。

她不解释,兀自说下去:“优士丁尼皇帝命他的司法大臣特里波尼安编著法律,将匿名修订了一千年古典文本摘录进五十卷的《学说汇纂》里……”

时光回到租界临时法院外的点心店里,吴先生正对她解释罗马法的由来,她听着,偷偷看一眼唐竞。他刚刚踩过她一脚,她又踢回去。他不高兴,她却挺高兴。

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

“Nautae,Caupones,Stabularii. Nautae,qui navem exercet……”她继续回忆。船东,旅店主,马厩主。船东,意即经营船舶者,对船上乘客任何物品的丧失或损害承担严格责任……这是《学说汇纂》里的一章。

“这说的都是什么?怎么听着像外国话?”姨太太在旁边打岔,说着又笑起来,“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讲胡话都可以讲得你听不懂。”

张颂婷却沉下面孔,转身走出去,只抛下一句:“走吧,明天再来。”

醒来时,夜幕已经落下,神思反倒比白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周子兮在床上静静躺了许久,听着院子里远远近近的虫鸣,只等着院门打开,有一辆汽车沿着车道驶进来。

此刻,所有愿望都褪去了,她只等他回来。

直到起身梳洗,才看见他留的字条——公事去庐山,暂不知归期。她读了两遍,终于弄懂意思,失望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已莫名想起白日里的一幕。

当时,她只想着回来,现在却清楚得好似在眼前重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