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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19)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为防空袭,饭店房间里的每一块玻璃都贴了米字。他关了灯,推开一线窗,点燃一支烟,凭窗北望。外面空气冷冽,华界那边几乎漆黑一片,仅有火光不时照亮天际,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与升腾的硝烟。枪炮声依稀传来,有时候竟叫人错觉只是新年的爆竹罢了。

孤岛余生 17.2

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华界闸北与南市数万商号、民居被毁,吴淞与江湾的几间大学也遭到炮击。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侨民们并没有撤走,舞照跳,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应秋曾经在道观里说过,她倒要看看吴予培会不会回来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会回来的。可结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吴先生真的离开了日内瓦,星月兼程地回来拿她了。

虽然吴予培其实是陪着国际观察团到上海来的,沈应秋却还是着实感动了一回,两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把拖了许久的婚礼办了。仪式十分简单,就在仓圣明智大学的小教堂里,由校内的法国神父主持。那里是沈大夫的母校,来观礼的客人也大多是两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竞是吴予培请来的客人,沈应秋看见他,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唐竞对此并不意外,前一阵两人常在道观见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吴予培看见他,更是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碍着今日结婚,自己又是新郎官,仪式结束之后还得像活体布景一般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与人合影,没办法与他细谈。

唐竞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璧人,难免又忆起自己的那场婚礼来,不想扰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辞走了。

吴予培这一趟回来上海身负公务,日程排得极其紧凑,两人再见面已是在数日之后的一场慈善舞会上。

吴先生带了新夫人一同前来,唐竞却是跟着穆骁阳一起来的,身旁的女伴是苏锦玲。沈应秋看见这架势,又冷下一张脸,对唐竞的行径十分不齿。

吴予培心里有事,浑然不觉新夫人的态度,撇下沈应秋,特地找了个背静的小厅与唐竞讲话,说的便是此行的公务——国联派了英、美、法、意四国观察员前来调停中日之间的战事,算是协助谈判的友邦。然而,这停战协定拟出来却十分滑稽,上海被定为非武装区,取缔一切抗日活动,中国方面全部撤防,以后也不得在市内乃至苏州、昆山一带驻军。而日本军队却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继续在上海驻扎,甚至还要在虹口公园阅兵,庆祝天皇生日。

唐竞其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却也看得出吴予培十分幻灭。

在日内瓦任公使的那几年,他确是做了许多事,倡议禁烟,参与修改国联盟约,为华人国际劳工谋求权益,无论在国内国外都算得上声名斐然。于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满,又要他再续任。他本人原来也不愿意离开,许多工作进行到一半放不开手,便打算将这驻国联全权公使的位子继续坐下去。正在这当口,却又遇到这么一件事,简直叫他有当场卸了乌纱的冲动。

“弱国无外交,是我天真了,以为换个人,多一份心就会两样。”吴予培这样对唐竞讲。

“但吴先生你确是不一样的。”唐竞回答,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其实却不是。

“你这样捧我,”吴予培苦笑,“无非就是怕我辞掉公使的职位从日内瓦回来,没人在那边照应周小姐吧?”

唐竞心里顿了一顿,脸上却还是笑着,道:“我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这么点眼界么,所以说吴先生你不一样。”

吴予培摇头,还是十分失望的样子。

唐竞看着他,忽然又开口:“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话?”吴予培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

“就是新兴号的那件案子,”唐竞话起当年,“那时候,你为什么说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你?”

吴予培被这话呛得一愣,自觉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为我迂吧?”

唐竞本还想逗他一逗,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觉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诽都叫吴予培猜到了,但嘴上还是揶揄:“哦,我还当你是骄傲。”

吴予培听了只是颓然自嘲:“我一个屡战屡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唐竞却道:“你是屡败屡战。”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他从来不希望吴予培在从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觉得,如果在这座城里,连吴予培这样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