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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26)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刚下船就撞上一场雷雨,他站在码头,看着巨轮远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撑起一把红伞,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与距离,一点一点变小,渐渐与周遭趋同一色,最后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唐竞转身离开,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还是回来找他了。就是这样想着,竟又生出一点幽默来——她漂洋过海,穿过大半个世界,只是为了来睡他的,然后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颗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实在是高段。

孤岛余生 18.1

陈之遥_GIB 08-22 09:45 投诉 阅读数:23898最初只是电报,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辞简短,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说自己看到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竟有一种家常的错觉,就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照样在对话一般。

直到唐竞乘坐的汽轮如期靠港,那时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刚刚离开锡兰,在那封电报里,她对他说,当地正是雨季,海与天连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竞看着那句话,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们之间又有多么难以逾越的距离。是不舍,却也是庆幸。这念头叫他觉得好笑,分别竟然也可以变成一种庆幸,庆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庆幸决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后,又开始写信。

在那些信里,唐竞告诉周子兮第一次在码头看见她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留在他亚麻西装上似有若无的香。他告诉她,自己曾经站在女中的铁栅门外面,看着里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队而行。或是在淳园,她因为手枪的后坐力陷入他怀抱的那一瞬。还有新婚的时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馆,卧室的门开着一条线,里面透出一点灯光来,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开一点,就能看到她背对他睡着,枕上散着长发。

哪怕是从前面对面,他也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每每读到一点喜欢的,她便会寄一两样自己的东西回去。包裹漂洋过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里面是油纸,再里面又是一层帆布,打开来只是几本旧书与笔记,或者几件她的衣裳。他懂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旁。

与他的回忆不同,周子兮从法国寄来的信里写的都是新鲜事情,文字断断续续,好似日记。她告诉他,自己换了住处,注册入校,一切都是新开始。课多,作业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开交,提前买好十几斤硬饼干与通心粉,整整一周闭关不出。每到那些时候,她的信便写得格外随性跳脱。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情景,深夜在台灯下,她写着写着就趴下来睡过去。一封信,他翻来覆去看十几遍,每一次笑容都会偷偷爬上眉梢与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里,她口口声声都说是要回来的,就连到时候要跟着吴先生做事,领了律师照会,办些什么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经想好。唯独不提的,是他们两人彼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竞知道,她在等他先开口。他不提,她也不会提。

遗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后的她或许还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在香港,她执意立刻跟他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离开去往法国。可真的到了那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边当一个无用的寓公罢了。一年半载过去,就算她不厌弃,他也会厌弃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学院读书,总还有三年时间让他理出个头绪。

自从香港一别,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然而总有许多事与人来来去去,叫他摇摆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时,他才刚从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况大约全城的人都记得。

清晨,一支千人仪仗从法租界穆公馆出发,绵延了整条马路。前面有巡捕开道,其后是鼓乐队跟随,再后面便是帮中门徒抬着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来的几十块匾额,匾上是字体各异、笔锋潇洒的题词,诸如“世德芬扬”,“好义家风”,“慎终追远”。仪仗队一路放着鞭炮,往穆骁阳位于远郊的老家行进。

沿途尽是围观的路人,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约会以为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当然,也没有人真的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