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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30)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开席之后,朱斯年不肯跟郑瑜多废话,只当是朋友聚会,自顾自聊着。结果倒是郑瑜按耐不住,先说起那桩案子。

“我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释,“说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关进去也是因为我,在里面吃了一场亏苦。后来他家里人出钱来请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实在问不过去。”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来了?”朱斯年笑问。

“是呀,”郑瑜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有错,“只是同业竞争,又不是杀人越货,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会接这案子,他也一样会出来的。”

唐竞在旁听着,简直哑口无言,回想从前此人就做过这种事,收了何世航的钱与周子兮谈话,转头又来告诉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两面通吃,起诉与应诉的都是她。若是真这样下去,律师的钱也是太好赚了。

“郑律师今年生意兴隆啊。”他忍不住开口。

郑瑜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损她,自谦道:“哎,也就做了三万多元的案子,同这里诸位前辈不好比,跟唐律师更是差远了,穆先生一年几千万的进账,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费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唐竞,”朱斯年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你长远不去雪芳了,还记不记得沐仙?”

唐竞点头,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顿埋怨。”朱律师继续。

“埋怨您什么?”唐竞便也捧哏。

朱斯年果然讲起故事来:“我大约说过七月初七那天过去看她,可说完转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来了,她都找借口推脱掉,空等我一夜。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结果被她狠狠捶了几下子,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给三千还是五千,她都不赚那个钱。那一天我真是惭愧,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比我这个做律师的讲信用。”

唐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还要问:“朱律师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这样,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的,叫你们见笑了。”

一桌围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应,只当作没听见。郑瑜一张面孔变了又变,但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后来,又转到别的话题上。有人提起吴予培,说他表面上是自己请辞,其实却是上面要他走人,却没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实在不简单,新任公使一时接不下来,这才又在日内瓦耽搁了许久,协助交接。可旁边又有人说,这公使的职位不做也就不做了,凭他“国民大律师”名号,回来上海继续做律师,还怕没有生意吗?

不管是哪一种讲法,唐竞听得出来,这一众同行对吴先生还是服气的,唯独只有陈佐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来好,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一时无人接口,气氛有些尴尬。唐竞听见这句话,却是深以为然。他其实已经接到吴予培从日内瓦发来的电报,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帮物色一处房子,再置备些简单家具。他一切照办,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同陈佐鸣想得一样。

散了席,众人从饭店出来,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别。陈佐鸣对做人情兴致不高,对做东道的郑瑜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了出去。

唐竞却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跟上去与这陈律师多聊了几句,当然也是关于吴予培。

陈佐鸣得知吴先生返沪的船期,也说要去迎一迎,不禁又忆起两人在法政大学同窗的时候:“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总以为做律师就同书里说的一样——匡扶正义,保障人权,协助司法之进行,巩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来,哪里有那么理想化……”

话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朝那宴会厅里望了一眼,方才郑瑜在言语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亏,但此刻身边照样好几个人围着她谈笑风生,十分逢迎。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陈佐鸣一时感慨,说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读,从夜校念上来,三十多岁才做成律师,真是当作理想在追求,但这几年的执业生涯,可说是最好的,也可说是最坏的。”

“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