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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35)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这话听着,倒像是从前吴律师说的。”唐竞揶揄一句。

吴予培却不以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里轮得到我啊……”

“老吴?”旁边沈应秋也打压起自家先生来,“他现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国粹。”

而吴予培果然就转了话题,说起上个礼拜天在陈佐鸣家里打麻将的事情。唐竞只听进去没头没尾的几句,不禁觉得这位仁兄变得有些嘴碎。

从日内瓦辞官回来之后的吴予培与从前的确不一样了。新事务所开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几个帮办与秘书,仍旧像过去一样承接华洋委任,但办的大多是定约、和解、登记、公司文牍之类的琐碎事务。

其实,那几年并非没有大公案。

比如那一年,沪上几位律师组成律师团营救进步人士,据理力争,阻止引渡。

那个时候,吴予培正办着一件名誉侵权的案子,委任人是一个漫画家,因为跟同行不对盘,在报上发表连环画,把对方画成猪猡模样,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赔款道歉。事情听来好笑,结果倒是不错,两方面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再比如一年之后,华商集资在外滩兴建银行大楼,原本蓝图总高三十四层,地基都已经打好。隔壁沙逊爵士听说有人要超过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发营造执照。那几位华商也不是寻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国枢密院,最后还是由英方根据中英天津条约做出裁决——沙逊胜诉,大厦腰斩,造到十七层为止。

消息从伦敦传来,全市哗然。有记者来找吴予培,请他从法律角度发表意见。他只说这事他不清楚,无可奉告。

虽然没办过什么要紧的案子,但凭着早有的名气,那间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务所还是接了不少法律顾问的聘书。吴律师就这样每日定时上班下班,周末去陈佐鸣那里与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尔经朋友介绍,做几件斯文妥当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计无虞。

就这样两年下来,唐竞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的担忧有些多余。或许是经过几年官场的洗礼,又或者是因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牵绊,如今的吴予培中庸为上,任由外面多少风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对于这种改变,唐竞不知该欣慰还是失望。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又很想问,那座滩涂上的城,究竟造得怎么样了?

下了车,三个人等在码头上,直等到头等舱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见周子兮出现在舷梯尽头,一步一步下来。唐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低了头,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细微的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见他了。

还是旁边的沈应秋先朝舷梯上挥手,提高声音招呼:“子兮,我们在这里!”

周子兮这才又抬头,挂上一个笑,朝他们走来。

沈医生眼毒嘴快,几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问:“脸上怎么这么凉,鼻子都叫风吹红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被戳破,一时绷不住,又低下头,心中十分后悔把沈应秋叫来,若只是她与唐竞两个人,倒还不至于输了这第一阵。

唐竞在一旁看得要笑,却不想吴予培也来凑热闹,看他一眼道:“唐律师也是,今天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着,方才在车上我跟他说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一样。”

这下轮到唐竞没脸,但这二位是他自愿带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只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试图抽手而去,他却不放,就这么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箱子,穿过人流出了码头。

四人上了车,去往毕勋路,一路上尽是吴家夫妇在讲话,告诉周子兮上海的新闻,又问她法国那边的情况。唐竞只是开着车,偶尔在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目光。

等到车子在吴家院门前停下,娘姨听见声音便开了铁门出来迎接,脚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子。那是吴律师的头生子,名字叫吴渊,已经两岁多,正是好动的时候,满地跑跳,能说会道的。

周子兮只在照片里见过这孩子,此时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吴渊怕生,断然拒绝,绕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罢甘休,跟在后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样。

唐竞在旁边看着,忽然动容,心想他们虽然认识了许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妇,但他何曾看见她这样开怀地笑过?如今她是真的回来了吗?人已在他眼前,他却有些难以置信。以后又会怎样?他是不是也能给她这样的快乐呢?

原本是要留下吃饭的,但有些话他已经等了许久,只想立刻对她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