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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68)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穆先生却任由下面台上唱了几句,才又问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多谢先生了。”唐竞顿了顿,终于说出话来。

“谢就不必了,”穆骁阳还是温和地笑着,而后添上一句,“如今外面这个世道,离开船还有几日,又要看战事如何发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们成行,各自小心吧。”

许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为失眠,一整个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间里睡着。

昏沉之间,她脑中又出现那个地方——码头,栈房,远洋货轮。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被送上永固号,一路去往马赛。

真的想起来又觉得难怪,之所以在记忆里遍寻不得,是因为这部分往事属于一个特殊的时期,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封存在那里,却又从不忘记。

她蜷在被单下面,揉着右手的无名指,仿佛看见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里,于亦珍就坐在对面,而她正对她道:“记着我们今天说的话,我会再来看你。”

中午,隔壁鲍太太派人过来敲门,说已经叫了午餐上来,请她过去一起吃饭,一起听无线电里播报的战事。她开了门,客气婉拒。她与鲍太太几乎不认得,只有个潦草的印象,对方是个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许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个伴。但这共进午餐,两人都难受,大可不必。

关了门,便了无睡意。她回到卧室里,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还在茶几上搁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走过去,找到于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那边是一家烟纸店,接电话的是店主人。

“于家师母?”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刚才她在此地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里一震,问:“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作孽啊,”那边语气夸张,“她听完电话当场哭出来,是她女儿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23.3.1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仍旧坐在电话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对他说。

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开箱子拿了现钞与旅行证件,转身又要出去。对于亦珍的死,要说意外,一点都没有。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什么都没做。

“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临走,他关照。

而她回答:“那你把门反锁了吧,反正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回头,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却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清楚地记得曾在她十七岁的眼中见过。

那一瞬,他心中锐痛,但还是走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周子兮走到门边,手搁在门球上,许久才轻轻转动。锁舌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门开,但他已经不在外面了。

去国泰办理船票的一路上,一个念头在唐竞脑中反反复复——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破灭幻象,叫她厌恶自己,却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气了。

如果,只是如果,他认真地想,这一次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过去所有的一切,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们可以平安离开这里。

邮轮公司人满为患,等他从那里出来,街上也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直到听见头顶战机飞过的声音,唐竞才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是中国空军的首战。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谬,无数市民与西侨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外滩的马路上,等着看打仗。

多年以后,唐竞始终记得那个时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一组中国空军的编队正飞向黄浦江上空,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初云丸即刻发起攻击。一时间,高射炮和机关枪齐鸣,人群开始骚动,周围的建筑里又不断有人跑出来观望。

一架飞机被击中要害,身后拖出长长的黑色尾迹,一头栽入江中。其余编队疾速回旋,试图离开初云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开始投弹—三,落下的黑色颗粒随着滑翔的惯性朝租界飞来,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微小的一点迅速变成庞然大物。

当炮弹呼啸而至,人群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硝烟散去,才看见眼前的废墟、火海与残肢断臂。无数满面尘埃与鲜血的人在呼喊,耳边却只有尖利的鸣响,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第一枚,落在爱多亚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门前。

第二枚,在华懋饭店正门爆炸,数百块玻璃被震碎。

第三枚,掠过华懋的绿色铜顶,掉进汇中饭店,穿透整座建筑,直落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