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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29)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唐竞等着下文。

校监女士垂目,尽力控制着声音,平铺直述:“昨日检查宿舍,在她枕下发现淫秽读物,舍监便对她施以训诫……”

这事由倒是唐竞万没想到的,然而他捉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训诫?什么样的训诫?”

校监觉得他完全关注错了地方,不由加重了语气,试图拨乱反正:“那淫秽读物,周小姐不仅自己阅读,还在同学之间传阅。坦白说一句,我在此从教多年,罕见这样的女孩子……”

唐竞却打断她问道:“能否叫周小姐到这里,当面问清楚?”

“我已经说了,周小姐正在思过。”校监背脊挺直,有些动气,“唐先生,您要相信圣安穆责罚学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这话一出,唐竞更觉得此事蹊跷。他心里愈加坚持,语气反倒温和了几分:“今日恰好我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她若有违校纪,有些道理我也可当面对她讲。”

校监听他这么说,总算气顺了些许,顿了顿终于还点了头,叫人去带那受罚的女学生过来。

片刻功夫,校监室的门又被叩响,舍监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袭白裙的周子兮。唐竞见她脸上肃静,一双眼睛却很笃定,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再看整个人,仅仅两周未见,又好像长高了一点。他也是奇了,心想这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是如此,身心都似是站在一个奇异的分界线上,几日便是一变,一切稍纵即逝。

“周小姐这回受罚是因为……”舍监开口。

“她手上怎么了?”唐竞却捉住周子兮的手腕,夏日制服是半袖,一双手臂露在外面,右腕上此刻一片青肿。

舍监即刻解释:“按照校规只有教鞭打手掌与桨板打小腿两样,这是她自己不服训诫……”

教鞭与桨板?唐竞闻言蹙眉,大约眼神凌厉,一眼瞟过去,那舍监竟立时噤声。

“这便是圣安穆责罚学生的分寸吗?”他问校监。

“这是校规所定,由学生执行,教员在旁监督,是为强化行止教养,”校监丝毫不觉得有错,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说,手上的伤如何而来?”

周子兮本来垂着双眼,此刻抬头,恰遇上唐竞的目光。

他是在对她说:你不用回答,只听着我问。

她竟也会意,又垂下眼去。

唐竞于是开口,亦对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尽管说出来,手上的伤是哪位先生打的?还有那本书,是不是教员阅览室内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监已然气急,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绝无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圣安穆的最后一天。简单的衣物用品又被装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待到两人上了车,唐竞才问她:“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监要宿舍长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们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释,“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么重!”

“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扭伤?”唐竞冷笑,心里却并不后悔方才闹了那一场。

消防斧,认真的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到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迟早要去巡捕房大牢里捞她。

而且,要不是最后诈了校监那一句,所谓传阅淫书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评语,在本城女中里传开来,叫他还怎么将这丫头塞进好学校里去?

但细想之下,又觉奇怪,他唐竞究竟是什么时候添了这看不得体罚的毛病?

自己读书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见淳园新买来的女孩子受罚,那些又怎是区区教鞭可比?与女中里的千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他有何必要去怜悯周子兮?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后悔也无益。

唐竞决定暂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边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么书?”他忽然问。

“什么什么书?”周子兮还是看外面,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头下面那本。”唐竞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难堪。

不想她却是坦然回答:“劳伦斯的《彩虹》,也只有她们当是淫书,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这书在美国也遭禁,你究竟从哪里得的?”唐竞简直无语。

“在法国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编者按里分明写着,少女婚前必读,我不过就是自我学习。”

唐竞一时语塞,知她又拿那桩婚约说事,不屑再与她争辩,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见到吴律师,你可与他探讨,法国那些玩意儿他一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