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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33)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太高兴。

在从美国回来的汽轮上,两人写信、聊天。她已经知道他在美国念的是名校,攻读经济,性子平和,无不良嗜好,这次回来就要到财政部任职,左右怎么看,都是体面夫婿的上佳人选。无论如何,总比她现在婚约里的那个要好。她于是决定,还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样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妹妹,其实也是很便当的。那女孩子叫何瑛,虽然本人年纪小,才貌也不出众,但因父亲从商,开着一家名叫通达的轮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学堂里也挺出名,毕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兴、镇江一线,所搭的汽轮大多就是她家的船。

想来是何世航早已经交代过,再加上女学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递过去,何瑛便已会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与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虽然她从来就不合群,但此时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迁就了。

那几日,渐渐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话剧,周子兮总是与何瑛一起。隔了一个礼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何世航说,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

于是,船上那场纸上恋爱又再继续。这本是得偿所愿的结果,但周子兮愈加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情电影里的喜极而泣,反倒认为信开头那句话读来十分好笑。

还有身边那些女学生,尤其是何瑛,无论去哪儿,都得找个人挽着手结伴而行,在她看来,也是好笑的。

她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三十岁了,凡是应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罢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约,还是像在船上时一样,并不明说与她订婚的那个人是谁,只说是个沪上商人的儿子,比她大着九岁,风闻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现在还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时一样,深表关切义愤填膺,并在回信里提到一个律师的名字——郑瑜。

周子兮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吴予培就曾经对她提过“…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她记得吴律师这样讲,便似又多了一份背书。

也是意外,说起这位郑瑜郑律师,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却反过来觉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报给她看,其中报纸杂志上文章都有,满满集了一本硬面薄。

原来,这郑瑜确是沪上闻名,号称租界第女律师,去岁代理了一桩奇案—徐舜华案。案情其实简单老套,富家女徐舜华爱上了车夫康荣宝,私奔的时候被家里人撞破,康荣宝于是被告诱奷与盗窃,身陷囹圄。不夸张地说,这种案子无论中外,大约每一年都会有许多。之所以说是奇案,是因为案子告上公堂之后发生的事。

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挺身而出,代表妇女联合会救助徐舜华,出庭为康荣宝辩护。

案子三审四判,报纸连续报道,以至于徐康二人相恋相守的每一个细节都路人皆知。一时间,郑瑜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第一夫人与电影明星。

“那时我就想,以后读大学也选法科。”何瑛说起当时,仍是一脸崇敬。虽然,她这个礼拜刚刚换了偶像,理想中的职业已从女律师变成某某夫人。

周子兮这才觉得难怪了,这姑娘收集了那么多与案子相关的报章,其中甚至还有以登载黄色新闻著称的《时报》。

起初说起“黄色新闻”,只是因为这间报社的主人姓黄。后来这张报纸上各种情杀艳死的文章实在太多,黄主编手下的记者又尤其喜欢用些骚气的词语,这“黄色”二字才自带了色情意味。

而徐舜华案最详尽的资料居然也是在这样一份报纸上,从案发到最后宣判,《时报》不光完整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案子三次开庭审理,每一次都用了近半的版面刊登庭审答录。

打开剪报,诸如“执迷不悟”、“爱情真挚”、“不愿返家”、“只愿同狱”的字眼便满眼地灌进来。周子兮于是自动略去那些煽情戏码,只看事实。

莫名地,她又想起在华栈码头酒馆里的那幕——唐竞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笔记簿,大刀阔斧,划去她一腔心血写下的中国想到此处,周子兮不禁笑起来,大约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看到她这样的读报人也是一样眀珠暗投痛心疾首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