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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213)

他把画在况同胜面前展开。

那是趴伏在草丛中的、年轻时的况同胜。

况同胜勉强又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先时没认出来,看画上的人,竟觉得陌生。

他一直盯着看,眼睛越睁越大,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亮。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只能偶尔挪动一下的两只手臂竟慢慢抬起来,抓住了画幅的边缘,因为手抖得厉害,画幅也不断地抖索,发出如被风吹过的扑簌声。

况美盈想伸手帮忙,江炼阻止了她。

况同胜流泪了,眼睛浑浊,泪也浑浊。

他嘶声说了句:“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这一刻,他眼里没了生死,没了往事,没了叩响他房门、戴虎头帽的小云央,也没了穿玻璃丝袜、容颜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炼的一只手腕,跟他说了句:“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你……”

声音越说越小,气息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咽了气。

老天说慷慨也慷慨,给了他106年,说吝啬也吝啬,多几秒也不肯延。

这成了况美盈的终生遗憾:她的太爷,死前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向她说一句话。

只江炼知道,况同胜行将就木,忽然看开,也尽数放下:他这辈子,为别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时才想到,一直为别人而活,唯独亏待了自己。

——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

终于是走完了。

况同胜过身,最先上场的是律师,况美盈、江炼、韦彪,各自被带进一个单独的房间。

江炼被告知,况同胜把资产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遗嘱,一个带视频的u盘,那视频是单录给他看的,律师不便在场,就此告辞,临走的时候开玩笑说:真可惜,老爷子是当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时,就有数亿身家了,那时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几万块,若是投资房地产,何愁而今没有上千亿的资财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炼笑了笑,说,一个人这辈子吃多少饭、端多大碗,老天早定好了,不可惜。

送走律师,他播放视频。

视频是况同胜几年前录好的,那时候的他还没瘫,精神还好,说话也中气十足,开口就问:“炼子,你没想到我会留这么多钱给你吧?”

老实说,那神态、语气,多少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江炼心里很平静,甚至呢喃着回答他:“是,没想到。”

“我一早就看出,你心里有点想法,只是从来不说。干爷不想让你委屈,帮我况同胜做事的人,我不会亏待他——干爷就是希望你尽心尽力,把美盈的事搁在心上,她这辈子能安稳,我在下头,也就放心了。”

其实给不给他钱,他都会把美盈的事一路查到底的,况同胜不需要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想法。

这位干爷,是位会做事的人,给他一笔意外之财,希望他承他恩情、钱情,不要负了所托。

但其实,真正让江炼为之所动的,是况同胜临死前握着他的手、传递给他的一丝温情。

——炼子,你别学我,你见好就收。

是不想他蹈自己的老路,也赔上一生吧。

江炼关掉视频,轻声说了句:“放心吧。”

++++

那之后,丧礼的忙碌真正开始,况同胜对丧礼这事看得很重,曾交代过,哪怕最终是被烧成灰、存进骨灰盒,一切仪式,仍要按照他记忆中的来。

那是早已不再盛行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湖湘一带的丧葬习俗。

比如,浴尸换衣之后,左手要握一根桃木棍,右手要攥一块手帕——因为死后还要走很长的黄泉路,桃木棍是用来打路上遇到的野狗、手帕是走累了擦汗的。

再比如,棺材抬进门的时候,要放鞭炮迎接,要把桐油和松香混在一起熬制成汁,把棺材里头涂一遍。

还有,院子里要给他竖幡、点天灯,点天灯的竹竿要带着青青竹叶,每晚都得点悬,直到出丧。

……

况美盈做不来这些事,韦彪倒是出力气的好手,但事一多,他脑子就乱,所以一切都是江炼来,一样样吩咐、一件件安排,其实也请了专门的丧葬公司,但他们对旧社会的习俗也不熟,大事小事都找他,连桃木棍,都得是他看中的款式才能订,从早起到睡下,一天要听到无数遍的炼小爷。

说是忙到脚不沾地一点都不夸张,只有在极偶尔的间隙、时间回归自己的刹那,他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会掏出手机,点进不同的页面,看看有没人加他、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的时候,他会笑笑,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抬头看流云冉冉、凉叶辞风,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