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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307)

他没母亲,大家都说他是死了妈的,但暗地里,村里有人会嘀咕,被他听见过几次,那些人说疯二姨就是他妈。

他有点好奇,回去问过疯二姨,疯二姨只会嘿嘿笑,笑得唇角流下涎水,他觉得恶心,又觉得真要有这么个妈也怪丢人的,从此没再问过。

其实仔细看,疯二姨很漂亮,有时候……也很有气质,跟这个村子,跟那个父亲,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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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听入了神,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听故事上了,恍惚地问他:“你这个二姨,是不是被拐来的啊?逼疯了?”

江炼有些失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看不起她疯,也会朝她扔石块、吐唾沫,故意作弄她,她从来不生气,只会看着你傻笑。”

“但是后来,你知道她对你好,你也就不欺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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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二姨喜欢带他玩,跟他玩捉迷藏,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因为疯二姨每次,都藏在一个山洞里,拿树枝遮住脸,好像这样,他就看不见似的。

疯子,始终是疯子。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个冬天的晚上,睡前,他刚被撒酒疯的父亲没头没脑抽了一顿,哭嚎着躺下的,犹记得睡着的时候,枕巾湿了大半,外头的风呼呼的,吹得窗纸一翘一落。

半夜,他被惊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了疯二姨。

疯二姨不疯了,她梳洗过,头发绾结得整齐,穿一身他从没见过的、城里人穿的夏秋衣裳。

这么冷的天,疯二姨不冷吗?

他看疯二姨细弯弯的眉毛,发现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时候都不同,里头满是灼人的光。

她像摆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与否,生硬地在给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袄,穿上老棉鞋,围上有破洞的围脖,仿佛他即将远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头有个布口袋,里头塞满了白白的大馒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疯二姨剥了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说:“阿崽,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未必听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记着——将来读了书,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从未见疯二姨如此郑重其事过,愣愣扬着小脸看她,连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记得,那颗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说:“我是你妈妈,但那个人……”

她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炼,大江大河的江,百炼成钢的炼。”

“你要走,那个我老带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别嫌黑,一直往里走,有个狗洞,你人小,能钻出去。”

“钻出去了,就是条路。你顺着路一直跑,跑出去,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你爸爸被杀了,妈妈受了这么多年罪,妈妈要亲手报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将来也不用回来打听这事,妈妈会把一切了结,你跑出去,忘了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个干净的人生。”

说到这,疯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着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门一开,风声呼啸,村里人都睡了,外头好黑,只有这间屋还亮灯。

他想回到屋里。

但疯二姨挡在门口,如同门神,她把布口袋塞进他怀里,说:“走,现在就走。”

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他抱紧布口袋,趔趄着,又站在原地不动。

疯二姨蹲下身子,温柔叫他:“江炼。”

“别怕,我知道你小,一个人会怕,你也许会受很多罪,会被人欺负,会吃不上饭,但妈妈陪不了你了,你要聪明,要勇敢,见到事情不对,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这儿,妈妈没法送你,但妈妈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不要恨,也不要觉得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认为值得的人,过着最美满的日子……”

他听不懂,只抱着布口袋想哭。

疯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说:“你不走吗?不走,我杀了你。”

因着惧怕,他终于哭着迈步,跑出十来米远时回头,看到疯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着刀的手抹干了眼泪,跨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从此对他永远关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着穿过漆黑的山洞,又钻过只有小孩才能钻得过的狗洞,果然有条路,他从未见过的路,弯弯曲曲,九转连环,如细线温柔绾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紧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团聚合,身侧,树影摇晃,漫山遍野,虫声细碎——他还一直以为,冬天是没有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