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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出书版)(65)

老傅死于同行恶性竞争,被人刺了五刀,刀刀致命。争执发生时陆江川正在码头稍安静一处接电话,等他听到动静疯跑过去一切都迟了,老傅刚被送到医院,就永远闭上了眼。

他死于非命,却因为顾及我,不能报警,连一场葬礼都不能举行。

第二天,陆江川开始着手处理剩下的货物,以及他与老傅名下的公寓、车子和一些不动产。

在他忙碌的这些天,我生了一场病,高烧得迷迷糊糊时,我想起当年跟老傅刚到这座城市,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哭着问他,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整夜守在我身边,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而今,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也要离开我?眼泪滚烫地落下来,这一次,我却连他沉默的身影都看不到。只有陆江川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抚我整晚的胡言乱语。

他白天奔波处理杂事,晚上熬夜照顾我,几天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半个月后,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问我:“老傅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城市,小刺猬,你可愿意跟我走?”

这是老傅临走前的另一嘱托。

我握着那张轻薄却千斤重的银行卡,点头。

十六岁的春天,我带着老傅的骨灰,同陆江川回到北方家乡。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陆江川一向不肯亏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们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重金买下了一栋殖民时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风格,独门独户,三层楼,还带个院子。

我嘴上说他奢侈,心里却爱极了这栋充满异域风情的老房子,把画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画上一整个下午。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轻松,我休暑假,他给自己放长假。我提着画板在大街小巷转悠,这城市有众多历史悠久的欧式风格古建筑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儿都不去,院子里置了两把老藤椅,我们躺在那乘凉,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涩的啤酒,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认识的各种洋文。陆江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样的时光,美好得像梦境。

也有过争执,唯有一次。

他找了个律师来家里,要为我办理领养手续。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楼上卧室,片刻下来,手中拎着行李箱。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我现在就走。”

他蹙眉:“小刺猬,别任性。”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个只比我大十二岁的家长。”转身就走。

他追过来,拽住我,也不说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转头对律师说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胜利的笑。

他板着脸,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讲话。

秋天,我转入一所私立中学,念高二。

陆江川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生意从暗转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外贸公司。公司开业那天,他很开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还是微醺。回家时我们只得打车,他闭眼靠在座位上,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玩笑般地同我说:“小刺猬,这个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当,万一做不好,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咯。”

我豪气地说:“如果你破产了,我就养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陆江川连呸了三声,敲我的头:“乌鸦嘴!”

他骂得对,我就是个乌鸦嘴,后来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语成谶。

他的外贸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多,就宣告破产。不是他经营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那段时间我正辗转几个城市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瞒着我,是他的助理担忧他的情况,给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陆江川,差点认不出来。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杂,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滚落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还抱着一瓶酒,闭着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听到声响转头,见是我,扯了扯嘴角,说:“回来了。”又扭过头,闭眼,送酒。

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望,似一枚尖针刺入我心脏,剜心般疼。

我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脚,将藤椅旁的空酒瓶恨恨地踢开。我伸手去拽他,“起来!你起来!”一边说,眼泪一边落下来。

我用了很大力气,他被我拽起来,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我忍着剧痛,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终于把自己喝出了胃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