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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198)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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