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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身(2)

作者: 尺水 阅读记录

不过也是,除了那位仁厚慈爱的先帝,谁又能喜欢手握重权,功高盖世的武将?

新皇不愧是登基伊始就铁腕镇国的男人,根基还不稳,就敢不做表面工作,讨厌将军都讨厌出闲话来了。

坊间话本子里说,新皇就是为了不让将军见先帝最后一面,才急急忙忙送龙柩入皇陵的。

将军跑死了五匹马赶过来,也只赶得及看万斤石落下之际的漫天尘灰。

当晚将军和新帝大吵了一架,按照夸张的说法,声音大的把御花园里的喜鹊都惊走了。

但要问吵了什么,却没有人说得出来。将军回北疆后大病了一场,新帝把他这些年送给先皇的东西打包装箱,送到他面前。

新帝说:“父皇弥留时没说要带走这些,你自己领回去吧。”

宫里人都知成祖一梦离魂,走得干脆,哪来什么遗言?

偏将军信了,他对着那几箱旧物站了一夜,那么高大威武的男人,像是忽然被抽走了精气神,竟然一夜白头。

我看了都有点心疼,新帝好狠,杀人不见血,专捡痛处下刀子。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将军戎马一生,唯有先帝镇得住他野心与抱负,新皇办起事来再狠,心里还是畏惧他的。但大燕初定,将军正值壮年,还用得着,不能杀,也只能防着。

新皇选我出来,送到他面前,就是要我做天家的耳目,或是在某一天,做天家的刀。新皇说,我来动手,将军会把命给我。

我本来不信他的邪,但将军病得最重的日子里,谁的话都不听,谁送的药都不喝,把二将军急得团团转,连饭都吃不下了。他一不吃饭,厨子就犯懒,连累我这种跟在身边伺候的都没好东西吃。

我饿急了眼,端了药就往他卧房闯。将军久病虚弱,连眼睛都不复明亮,但气势尤在,仿佛只要上天把他的精神气还回来,他就能立刻起身,杀一百个最凶狠的敌人,喝一百坛最烈的酒,挽起谁也拉不动的硬弓,射下云边的太阳。

将军比新皇可怕多了,我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最怕死了。刚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我就想跑路。

但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拉得好紧,我端着的药撒了他一身。

我更慌了,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是会被杀头还是会被杀头还是会被杀头啊。

在认识将军以前,我以为杀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刑罚。

我膝盖一软,差点给他跪下来。将军忽然抱住了我,他把脸埋在我肩上,我感到脖颈内一阵冰凉。

我没有意识到他在哭,之后想起来,也觉得那一晚的事都是错觉,毕竟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将军再没流露出跟脆弱有关的情绪。

他如传闻中那样,冷漠,孤傲,如同被人抽走了唯一一根软肋的无敌战士,再没有任何事能打倒他。

将军声音颤得厉害,连我听了心脏也跟着疼了起来。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连声说:“是是是,我回来了。”

将军又问:“为什么不等我?你心里还怪我是不是?”

我好人做到底,哄他说:“没有没有,不怪你了。”

将军轻笑了一声,他摸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神像是醉了,那是在透过我的影子看另一个人:“怎么不怪?这些年你让我一人在外,不就是还在记恨当年的事,不愿日日见到我。嘴上说的好听,下起旨来一道比一道狠。我就不该走,横竖连你的反都造了,再抗旨一次又如何?被你杀被你恼,也好过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听得目瞪狗呆。

国史院内关于先帝的起居注,有两年是空白的,先帝不许臣民妄议,但人心叛逆,越不许人说,说的人就越多。这十余年来,坊间关于将军和先帝的流言未有一日断绝,毕竟没人躲在他们床底下偷看过,这种事拿来听一听,配个瓜子茶水也就罢了。

我真没想到,主角之一都鞠躬下场领盒饭了,我居然还能把实锤等来!

我一点都没有吃瓜的欢乐感,怂字从我心里往外蹦跶——万一将军清醒以后要对我灭口怎么办?

我第一反应就是装失聪,什么造反,什么抗旨,我是我爹亲自盖章的天字第一号笨蛋,我不懂的!

将军把我的手硬按在胸口,眼神无比温柔:“早跟你说过的,大哥没你心狠,我离不开你,你非要走,就把我一起带上。”

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想到了临走前新皇的嘱咐,我忍着痛说:“你你你你不能走。”我看着他眼睛,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还不到时候,再等等,以后我来带你走。”

将军嘴角带着一点笑,眼神却悲怆凄凉:“是要折磨我么?小坏蛋,折磨了我上半辈子不算,还要折磨我下半辈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