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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词之歌(22)

作者: 饭山太瘦生 阅读记录

他们两个看着对方,无聊地笑了起来。

博杜安问:“你打算弹什么?”

佩特里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了一把古典吉他,“萨蒂的《裸体之舞》?”

“是写《烦恼》的那个萨蒂?”

“对,《烦恼》。”佩特里拨了拨琴弦。那个要把一个片段重复八百四十遍才算完整的《烦恼》。

窗外已经刮起了风,树叶跟着哗啦啦作响,大点大点的雨水落了下来,斜着擦过玻璃,在窗户上留下零星的水痕。对面的楼上短暂的开了灯,有一个女人起来关上了窗户。

暧昧而黑暗的室内,尼龙弦若有若无的震颤,低沉的雷鸣和雨声……桌上放着没吃完的柚子,佩特里身上有非常淡的广藿香的气味,这本应是一种辛辣苦涩的药香气,因为很淡,反而让人觉得安心。

博杜安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某个雨天,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母亲的背影……如果数一数,他已经三天没怎么睡觉了,片刻间他想起来正在弹吉他的佩特里,觉得无比难过,他想抓住这件事,却总是抓不住,佩特里像是一个影子,在恍惚中博杜安渐渐睡了过去。

佩特里静静看着离他不远的博杜安。他叫了博杜安一声,可是博杜安没有应答。

在黑暗中,佩特里看着他的侧脸。

佩特里告诉过博杜安,他第一次看见博杜安,是在布莱梅大学里。佩特里就住在布莱梅大学附近的公寓里,那时候因为和乐队闹翻,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

那天是五月十七日,傍晚他出门之后,惊异地发现天空变了颜色,傍晚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能那时上帝恰好想喝一杯玫瑰茶,于是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暗粉色,建筑物上的玻璃反射着夕阳的余烬,像是涂了一层金粉,又如同建筑内部有一场接近尾声的大火。

在这样的傍晚,博杜安拿着一本《神学大全》从布莱梅大学图书馆里走了出来。佩特里从人群里看见了他,他猜他是一个神学系的学生,并且猜他昨天肯定没睡好,因为他的黑眼圈简直和罗琳卡的小博美狗一样重。佩特里昨天也没睡好。

后来有一阵,佩特里偶尔会在傍晚出门,走到图书馆附近,如果能遇见走出来的博杜安,他就会无聊地想“今天他也没睡好,我也是”,或者“今天他好像精神了一点”,然而他从没有起过打破界限去认识对方的念头。从那时起,他就记住了博杜安的侧脸。

由于消瘦,博杜安的脸颊有着轻微的凹陷。如果佩特里说博杜安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博杜安脸上的线条很流畅,没有任何形成败笔的多余勾画——在维纳斯祝福他之前,那头戴面纱的缪斯女神已经用手指触碰过他的眉目,他的双唇之间近乎一条直线,鼻梁比佩特里更挺直,眉毛并不张扬,亦不低垂,双眼皮宽而明显,然而眼下总是带着淡淡的青色,就像是总不能睡够——他的眼神也是如此,似睡非睡,尤其在垂眸的时候显得格外忧郁。

博杜安那目光让佩特里觉得,他仿佛一直和现实隔着距离,但是他的心底并没有昏昏欲睡者的晦暗,与之相反,有着深入灵魂的沉静,能望见凡人所不能望见的理式,这使得他在看世事尘嚣之时,总带着悲悯和漫不经心的迷茫。他的眼神有时会让佩特里想起“Pietà”这个词,想起耶稣。

佩特里就那么看着睡着的博杜安,听着起雾的窗外雨水汇集在一起流走的声音。隔了很久,他摸着吉他轻轻拨了几下尼龙弦,试着弹了一段G调的Em和弦,琴声渐渐由生涩转为流畅。

怎么能不流畅呢,这是他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弹过无数遍的曲调。他弹得并不快,借尼龙弦表达着某些不能说出来的情感,压抑、绝望和爱……美的和不美的情感混合在一起。

这首曲子一如他的诗,从没有寄给应给的人。这首诗佩特里已经默默回想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夏季里

石竹和鸡冠花

天竺葵和芦荟

都在生长

我们远离这些植物

去往特里同山

山谷里有鸟鸣和溪水

豹纹的薮猫从石头上跳过

落入一丛野菊

我们呼喊彼此的名字

冰凉的溪水带着回声和泡沫

没过裸露的岩石

我们来到山顶

坐在盛大夏日的微风中

眺望云层下的城镇

一同分食桃子和西瓜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

生命对我施以诅咒

我把手搭在你的肩上

祈求一个恩典

请你爱我,并且不爱

今夜,佩特里不向神父忏悔,亦不诅咒上帝迟迟不来的赦免。他终于为这首诗找到了恰当的题目——《人间》。和博杜安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受到天堂,也感受到地狱,那时候,在善与恶的撕扯之间,博杜安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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