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作妖记(167)

作者: 燕不学 阅读记录

彼时蒲昌海仍有河流注入,沿河两岸水草丰饶,土地肥沃,相比战祸荼毒的家乡,选择在此处定居,形成聚落合乎时局与情理。

后来十多年间,陆续有两百多人移居此地。

“到我十六七岁,好日子到头喽。兵爷一波接一波地去地头,劝我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要回去,回去就回去。可是回去了,家没得了,老人小孩没得了,屋子和地也没得了,还得交东西给队里,哪个有东西交?不交?拆房子,拆宗祠,拆棺材板子。还要我们烧土窑、烧钢材,烧一斤要报十斤,报十斤后头再烧二十斤、五十斤,哪个烧得出来?烧不出来去种庄稼,一亩地要种出十亩地的粮食,种不到要去棚子。大伙凑一凑拼一拼十亩地当一亩地交上去……”(注1)

有些人上了年纪,甜留给自己回味,不清不楚的苦反而要给听众咀嚼。

然而时代背景不同,单听老人的讲述,池渔实在理解不了烧砖烧钢一亩地十亩地是何种生活,听着有些犯困,便把脸埋进衣领,悄悄打哈欠。

然而听懂了的比如林鸥,忽然间对活的历史见证者肃然起敬。

“唉,十亩地都交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口人,吃个啥子……”

“实在受不了那日子,我们合计合计又回来咯。我们走了约莫两年,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人了。是几个年轻人,有点像兵——士兵同志,又不像。打头的那个,后来就是小宏他阿爸叫的镇长。”

说到这里老太太不住地抹眼窝,“我们啥子都不懂,那个人跟我们讲这地方是他们的,还拿出了画符的纸,哪个知道上面讲的什么。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就求他让我们歇一夜。

“那个人同意了,叫我们歇下了,一歇就是三十年。

“回来头几年,那个人说外面没法种地。他们有吃的有喝的,叫我们干活来换,还不用交我们没有的东西,大好事啊!

“人一茬一茬来,各个瘦得皮包骨头,有的跟我们一道挖山盖房子,给那一撮新来的人住……”

齐宏在旁小声补充道:“这个时候天助镇开始有研究人员入场,居民根据分工分为两类,一类是像金芸奶奶这样做基础建设,另一类搞科研。”

老太太陷入回忆,自顾自讲:“房子一座一座地盖,我们那时候还想,盖完了咋办,还有没有新的任务给我们?我们还能吃公家发的吃的吗?”

齐宏弯下腰,用上臂挡住脸,低低地、不明所以地笑出声。

这充满悲怆而讽刺的笑声惊动了金芸奶奶,她扭身抓住齐宏的手,拽到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齐宏通红的双眼暴突,死死咬紧牙关,他想从金芸奶奶手中抽出手,但老人更加用力地握紧那只筋脉毕现的苍白的手,像是要抓住过去被自己放过的机会。

老太太说:“房子没完没了的盖,后面来的人跟我们说,外面都人吃人了,我们就更不想走。第一朵蘑菇云开了。”(注2)

池渔精神为之一振,不自觉地坐直。来了,重头戏。

“蘑菇开了七个月吧,我大儿子出生了。”

一个群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聚落男男女女内部消化,势必持续壮大,重回天助镇的毕金芸这批人也不知幸或不幸,多数正当青年,年富力强。彼此间知根知底,一男一女看对眼,大可以天为媒,就地洞房。

毕金芸的长子出生在夏天,惊雷滚滚而来。

“我大儿子生下来有十二根手指头。”金芸奶奶摊开两只手,“左手多根食指,右手多根小拇指。很怪的。但是没有腿,膝盖下面就是一团肉。娃脐带刚剪断,我才看了一眼,接生婆娘就把娃抱走了。说……娃……娃是个死胎……”

老太太哽咽不能言。

苦难从此开始,不,是从之前已有端倪,只是毕金芸不懂,不了解。

齐宏说:“初期,天助镇泾渭分明分成两派,小池总,就我刚才说的,后来的研究员,和金芸奶奶他们这些……建设人员。研究员防护服不离身,建设人员就……随便吃点维生素。两派人员之间极少交流。所以也没人告诉金芸奶奶注意保护自己。”

老太太:“我大儿子走了第二年,我怀了大女儿。怀她五六个月的时候,镇上来了几个跳大神的。我生的时候啊,大仙们就在产房外面唱啊跳啊。大女儿生下来很健康,可漂亮了,也被接生婆娘带走了,说这娃将来有大出息,是镇子上的大功臣。”

齐宏:“跳大神的传统一直持续到天助镇撤离。其实在第二代,我阿爸那一代,好多人就知道那蘑菇云一放,生的小孩是要出问题……要变形的。但是蘑菇云开了之后,跳大神唱巫歌确实能减少一部分婴儿变形的几率。这是统计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