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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3)

“花道……”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什么?干嘛叫我!”他回头瞪我。

“啊,不是。”我很尴尬,“我是指这条山路。花道在中文里,还有路旁种着花的道路的意思,你看这种满樱花的小路,同你的名字一样呢。”

“切。不要乱叫嘛!”他又把头转回去,耳根子竟然红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

“当然啦,天才的名字当然好听!”他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慢下来,终于同我并肩走在一起。

“黑炭男,你叫什么?”他不自在地问。

“华段生。”

“啊?哗什么?”

“华段生。”

“耶,好奇怪的名字,你们支那人的姓名都这么绕口么?”

“不是支那。”我突然板起脸,“我是中国人,知道么?中国。”

看到我态度的转变,他有些惊讶,又不肯示弱,声音不自觉的便大起来:“什,什么啊。你以为我不是城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么!狐狸跟我说过,你们支那,好早以前就跟我们有来往,也很强盛,被我们尊为上国。日本字里面最难写的那些字,全是你们造的,害本天才总是记不住!”

我本来很生气,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带着稚气的英俊脸孔全红透了,仿佛受到莫大的嘲讽,“后来你们还不是混得很惨,被这个打被那个打,据说支那人全是东亚病夫,马上就要亡国了……”

嘭!我揪住他浴衣的前襟,将他狠狠抵在树干上,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瞪着充血的眼,表情狰狞。

“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关,关你什么事……”他被我的模样吓到了,结结巴巴说。

“谁告诉你的!说!”我大吼。

直到许多年过去,我仍会想起当时的景况。我长久压抑的怒气和愤恨突然之间爆发,因为深爱的祖国被践踏和侮辱。但现在想起来,也许更多的原因是痛心,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少年被染上政治、战争和野心势力肮脏的污垢。任何人都可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独独不该是他。

他反复提到的狐狸,也令我由愤恨中感到一丝急躁和焦虑。

花道看着我,睁得圆圆的丹凤眼里浮上一层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掉出来:“是狐狸……流川啦……他走之前,跟我说,要用武士道精神,拯救支那……”

“放屁!”我突然笑起来,“拯救!真是可笑!是谁在西方列强的炮火中趁乱瓜分了我们的土地!是谁挥舞着血淋淋的刺刀杀害了成百上千无辜的生命!是谁顶着丑恶无耻的嘴脸奸淫了我们的妇女!是谁用低贱而卑劣的细菌手段折磨我们坚强的战士!是你们!是你们的武士!是你们的皇军!是你们!倭寇!你们刀上沾着中国人的血!”

激动中,我紧紧卡住了花道的脖子,他快要窒息,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终于嘭的一声,狠狠给了我一个头槌。

我捂着额心摔倒在地,脑子里混乱而疯狂。他咳嗽了一通,挺直脊梁指着我大声说:“黑炭男!本天才可不是好欺负的!”那双眼睛明亮又大,头发像火一样。

我嚎叫一声,同他扭打在一起。我们扑簌簌顺着微斜的山路滚下去,卷着泥土和樱花,漫天花瓣烟雾一般沸腾了。

后来没有分出胜负,因为我大概是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是我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哭。我死死地捂住脸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妈……爸……”

我的父亲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被日军杀害了。

花道也安静下来,顶着青肿的脸在我身旁坐下,愣愣看着我。他不懂我的苦闷,也不懂什么侵华什么战争。他大约觉得我流泪是他所导致的,所以带着一脸愧疚,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才好。

我痛哭了一会儿,擦干泪,捡起书包和制帽,往山下走去。他怕我迷路,又不敢同我并行,于是默默跟在后面。木屐咔咔的声音在这条长长的花道上响了很久,直到我下山走到大路上,才小心翼翼停住,目送我离开。

昨夜闷头闷脑一路跋涉五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荒凉的地方离城里有多远。好在日本那时已经开通了有轨电车,我又步行了十几分钟,买票进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