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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江(6)

第十天,卧室上锁的门被人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提着父亲的双脚,将他拖向门外。“走啊!”我声嘶力竭地喊,“走啊!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出来了!”父亲的十指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扣得发白。“不!”他沙哑地吼叫,“让我见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泪,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遥远而又极近的地方传来碎裂声,那扇门,终于报废。

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洁白的胴体,像是山间的浮云,又像是地狱的忘情水。那片洁白,缓缓飘近,我终于看清,是十几个裸身的富江,涂了鲜红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长发散在玉般的肌肤上,流光飞舞。他们嫋嫋婷婷走来,仿佛出泥的白莲,而不是滋生于尸块的肮脏肉身。父亲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惊恐,以及我无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着父亲被拉过去,拉过去,渐渐湮没在那片洁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没的昆虫,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泪,终于流出眼眶。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寻找父亲,视线却被一只只细白的胳膊遮挡住,觅不到落点,辨不清方向。我听见父亲发出凄厉的叫,一只古铜色的强健臂膀从人堆中伸出,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一气,终于软软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顿的枯枝。

我的脸上,眼泪淌成了河,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终于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父亲灰败的脸。他死了吗?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那该有多好。我捂着嘴,看着三条狰狞的男根捅进他的股间,仿佛匕首搅动伤口,飞出血的喷泉。他被阴茎塞得满满的口角,渗出混浊的白沫,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变作两个深黑的洞,再也没有活气。

我的喉中,终于迸发出几声尖厉的嘶喊:“富江!富江!……”我扑过去,抓住离我最近的富江,拼命向外拉拽。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轻轻挥手,我便重重摔在地上。我再次冲过去,又再次被踢开。第三次,第四次……我的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清,耳中也响起擂鼓般的轰鸣,我定然是疯了,只想着要杀了他们,杀了这无数个低贱的生物,杀了这无数个恶魔般的富江。

影影绰绰的,我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出现在面前,唇红得像血,面白得似霜。“为什么……”我已经哭不出来,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昏过去吧。他妩媚地笑了,说:“因为我们是富江啊。你忘了么?”他抚上我的脸:“你也是富江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之间,本没有差别啊。”他凑得更近了些:“富江是毒,无限地裂变,无限地繁衍。你和我,还有他们,我们永远不会死,就算地球灭亡了,我们也会一直活着。”

比瘟疫更可怕的,生长的毒。我的眼前一黑,世界的影像闪了闪,终于黯淡无光。

── 葬 ──

我缩在墙角,轻轻推着摇篮,像一具僵硬的行尸走肉。时钟敲响六下,我起身,取出冰箱中的饭菜热了热,托在盘中向楼上走去。途中路过坐在沙发上的富江,三张相同的脸冲我笑了笑,我打了个寒颤,别开眼,低头继续走路。

推开门的时候,两条凶器正一前一后从父亲体内拔出,我装作看不见,将饭菜放在地上,退到一边。父亲的身体轻微抽动了一下,几不可见。直到富江离开,诺大的房中只剩我和父亲,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低低对他说:“爸爸,吃饭了。”他空洞的眼睛瞟了我一瞬,内里闪过一点火星,幽暗晦涩。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哑地说:“给我药……求你……”我知道他指的是避孕药。我的身体抖了抖,想起父亲分娩时的情形,心中涌起酸意。我温柔地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有一种方法,令你永远也不会怀孕。”他的眼睛亮起来,像星子一样,我望着他瞬间充满希望的快乐面容,喉咙哽咽住,再也说不出话。

富江进门时,我正剜下父亲的另一只眼,抖抖瑟瑟向嘴里送。我的泪水流了满脸,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的,是父亲新鲜的血肉。我早已尝不出味道,味觉似乎变成一只巨大的毒瘤,侵占了我的整个身体,最后开成一簇怒放的花,层层叠叠向天边蔓延过去。我捧起父亲小腹中流出的肠子,胡乱塞进口中,湿热的血迹抹在脸上,仿若绵绵的细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后,滋润我干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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