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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华(18)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护一妇人,一妇人!”接着白:“来!搭了下去!”四宫女扶虞姬同下,四蓝龙套自两边分上。项羽白:“带马迎敌!”说完上马,四蓝龙套引项羽同下。幕落。

戏演完了,台下叫好声雷动。灯光影绰的茶楼里,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这动乱的岁月,忘却了国家正被迫害着、被侵略着,将要沦陷在列强的铁蹄下。我感到脸上有点湿,伸手抹了抹,全是泪。我从来没哭过,这是第一次。我偏头看了眼父亲,他的头垂着,也是泪流满面。

那晚躺在床上,我突然有点想笑。谁能料到那个天生异相的、嚣张的红发将军会是这种死法呢。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死。这么纯粹的人,不该生在乱世,他若不死,就只有遭玷污,被这龌龊的世界。然而我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死在马背上,高举着刺刀,大吼着冲啊,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倒下。

他就这么死了,还真是窝囊,他要是九泉之下听说自己是这么个死法,一定会骂娘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因为十二月的月底,突然传出个惊人的消息。日本关东军驻北平第二军参谋长流川枫中将的宅邸也被一场大火吞噬,等到好不容易灭了火,官兵们在卧室大床上发现两具尸体,都是独臂的男人,一个是他们的中将,一个是本该在十六日便已经死去的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他被铁链锁在床头,两腿的膝盖骨都废了。他的头发那么红,即使被烧焦了,也红得耀眼,就像活着一样。

两人交缠地搂着,一人胯下的性器塞在另一人的身体里,一人手中磨得锋利的汤匙插在另一人的心脏中。中将左臂的断口甚至还没有完全愈合,他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死死抱住红发军官,抱得那么紧,怎么也分不开。

失火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流川中将剩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伸腿踢翻了床头用来渲染情调的、红红的蜡烛。

这回他是真的死了吧,直到死,也没等回来自己的爱人。

哈,还是挺窝囊的,我笑出声,抹去眼角湿乎乎的咸水。这就是无常的世事。

那天晚上,哥坐在轮椅中,看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腿就快好了,好了以后,他又能潇洒地满北平四处晃荡。他一动不动,英俊的侧脸在火光照耀下闪着五彩斑斓的暗影。我对他说:“哥,想哭就哭出来吧。”他没说话,也没有哭。

父亲从楼上走下来,这两天他一直督使下人打点行李,也好早日去投奔法兰西的弟弟。他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捶了捶腿,捂嘴咳了几声。哥转过脸,平静温和地看着这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说:“父亲,您的病总是不好么,要多注意身体。”

父亲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直到那天深夜,我才听见隔壁大哥压抑的哭声。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七日,日军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开炮,七月八日早晨,日军包围了宛平县城,向卢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战,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一位战士手持大刀,接连砍死日军十三人,自己也壮烈殉国。他的名字后来被人提起,叫水户洋平,原东北军一三一师副师长。他死后成为烈士,朴素的墓碑上只有这么一句话:

“儿女情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从此遁入日伪统治的八年黑暗岁月。

那一年,我即将满十九岁。我坐在法兰西美丽的安锡湖畔,耐心钓着一条怎么也钓不上来的鱼。哥在巴黎大学读商,成绩很好,而我不再画画,一门心思攻读医学学士,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描绘什么。我画过两个人,一个是我梦里的情人,一个是陪我终老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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