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94)
培嵘死后,杜蘅叱咤内府多年。一朝被爆出通敌卖国行为,与蛮夷互通往来的书信被呈至皇帝案前,举朝上下震怒难言,三司会省,供认不讳,判以斩刑,追九族之罪。
杜家从此灭亡,京城中再无杜姓。
杜蘅被押跪在高台上,身边是刽子手高扬起的斩刀,酒液滑落而下,滴在他面上,浸着惨白的色泽,似泛青又黑。
他一眨不眨朝这望着,眼眸狭长的线弧幽暗如鬼。
她撞进那双眼中,心中蓦然一痛,一股难堪的绝望感汹涌袭至,让她近乎窒息。
刀落,血色如长虹。
梦裂。
四方空尘粉碎如渣,化作利刃急射而来。
顷刻间已至眼前,再躲不开。
巨大轰隆一声响,二人被摒弃而出。
风吹翻起无数黯黄签纸,满殿凌乱如飞雪。
她跪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恍惚,似分不清现世与梦境。
他紧握着她的手,亦是茫然若失的模样。
生相立在殿外,冷冷地看着两人,目中满是失望错付之色。
手心里是一团青色雾息,颜色已比他们入梦时要浅上许多。
“若相的魂息至多再供一次入梦,你二人回去思忖妥当了再来找我!”
……
“公主。”
她失神太久,他忍不住摇摇她的手,轻声唤她。
她缓缓转头看他。
“阿揽。”
“嗯。”
“杜蘅是不是恨杜家?”
他垂下眼,“或许。”
“培嵘不能死。”她眼神定定的,“他一死,杜蘅就彻底放弃了。”
“那培嵘便不能进兵部。”
“他二人也不能疏远。”她仿佛有一种执念,“他们必须一直在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那培家必须倒。”
她似乎累极,“是啊。”
第39章 杜衡篇:终章
杜蘅回忆中,最先恨起杜家是因杜元夫妇对培嵘心存暗嫌,未曾真心实意相待,在利益与感情之间选择了利益,逼迫培嵘弃文从武,最终导致二人友谊生了裂痕。
可在新梦境里,培家并未发生灭门惨祸,两人以金玉书名声多年齐头并进,然而杜蘅依然恨杜家,这又是为何?
难道杜蘅对读书已是如此弃之蔽履,最后不惜怨上了自家双亲,只因他们从小对自己施以绝对不容置喙的安排,以致自己不能追求己心真正所好之物?
终年怨恨难消,培嵘一死,便再无顾忌,一手倾覆杜家满门上下?
若真是此理,又该何解?该何解!
她难耐地翻滚不休,身下被褥纠成一道道,传来钻心的咯痛。
孩子为何会怨恨父母,亲子之间又怎会有如此大的嫌隙?
该何解?该何解!
凹凸不平的触感引起她的烦躁,她猛地怒滚一圈,试图滚平整来,谁想势头太大,直接栽下了床去。
“咚”沉闷的钝声一响即消,接下来是久久的平静,然后是三声门扣响,“扣扣扣”,伴一声低问,“公主?”
她仰面躺在地上没说话。
外面静了片刻,门被一把轰开。烛光亮起,身影直走至面前,头顶出现一张脸,似长眉黯眸,可一眨眼,又是渺色。
他单膝跪地蹲下,倾身看她,“公主怎么了?”
屋里多了些飞尘味,她楞楞扭头看了眼歪在一边的门,“你做什么,门都坏了。”
他欲扶她起来,面色略有几分暗,“我担心公主。”
她摇摇头,“不用,地上舒服。”
托在她颈后的手一顿,“地上……怎会舒服?”
她闭上眼,似要就地休息,“地上平整。”
他默了片刻,抬眼扫过她的床,其上乱糟难言,不由微忪,又低下眼看她,“公主,地上寒凉,我把床铺好,公主再上去睡吧。”
她没睁眼,断然拒绝:“不用。”
他却强势地不容她拒绝,起身三两下把被褥铺平整,又蹲下身不管不顾抱她起来,往床上带。
她挣扎起来,一掌拍向他,他倏地一松手,堪堪躲开掌击,在她落地前又迅速抱回她。
她放弃了,瘫在他怀中不言不语。
又躺回床上,他给她盖好被子,调了调枕头的位置,把乱发轻轻捋顺了些,便要转身离开。
“身手真好。”她似叹似喟,尽是意料之中的语气,“你果然不是阿揽。”
他停住,却没回身,声音平静:“我是阿揽。”
她慢慢爬起身,眼睛黑白分明,“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他背影透出一股寂色,“公主不信我,还能信谁?”
她猝然冷笑,“狂妄!”
他转过身来,回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脸融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公主……即便是把我当成阿揽,也是完全说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