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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乖(3)

作者: 钟敬言 阅读记录

有人在她旁边耳语,刺鼻的烟臭味吓得李月寒想逃,然而脚步还没迈开,手腕却被人先一把捉住。

“乖,去给你外婆打招呼。你妈以前跟你外婆吵架闹别扭,现在还没说话。你是晚辈,在中间牵桥搭线乖一点。”

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中间毫无根据的逻辑结构,就被人一把推到墙角前面。

那里更暗,李月寒分辨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人影轮廓。

瘦小,干枯,花白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枯草堆般散着,像年岁经久快要腐烂的植物。

他们说——“这是你的外婆。”

房间外面大堂中央,幽闪的烛火伴随念经声腾腾燃起。

念咒声,碎语声,杂乱熙攘地混在一起。

房间里面没有光,或者说唯一一束光源正照透了黑暗,衰老颓败,念经拜佛,渡的是无量地狱。

他们说——“这是你外婆。”

一老一少相互对望,彼此不言。许大娘却突然伸手摸了把李月寒的后脑勺。

她咧开嘴笑:“这孩子的脑袋后面长反骨。”

笑报应轮回,“得累苦了父母。”

*

李月寒刚从记忆中抽回神来,就看到许招娣跟苏护已经半真半假地聊上。

苏护今年三十有六,一头细软的长发由一根菜市场两块二的橡皮筋简单绑着。她瘦得过分,锁骨一块骨头连着骨头,老旧的掐腰短衫套在身上还有多余空间;她也干得过分,浑身水分似被抽空,余下一具皮包骨,皮肤黝黑倒也不显人老花黄。

但苏护从不承认自己黑,她不知从哪听来的叫法,说自己的皮肤是沥青色。

一种介于黑和黄之间的颜色。

李月寒给自己和许招娣分别倒了杯热茶,破开餐具的塑料膜,放筷子进杯里洗漱,哗哗哗地几声响,掩在苏护和许招娣热闹的谈话声下。

“姐,你最近可真是一天比一天漂亮。”

“你就别恭维我了,生来劳苦命。家里公司连转轴一样转。比不得你福厚,闲有闲的舒服。”

倒也神奇,没见面的两人恨得咬牙切齿,等再见上的瞬间又亲热得恨不能合为一体。然而总有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暗地里来回,柔成化骨绵掌招招往性命上取。

在杀人不见血这方面,苏护跟许招娣比起来可就差太远。她小学没毕业为了家里的装修钱就辍学打工,刚满十八为了长兄彩礼钱又紧紧地嫁进许家。一张嘴巴凶悍不足,笨拙有余,话一说到激动处,嗓子就像被敲坏的漏风锣鼓。

前菜一道一道上来,花生瓜子,凉菜卤料,桌上的饮料没人动。

苏护的哥哥苏强抓了把花生,他从许招娣李月寒进来以后就不再说话,连眼睛都没敢抬一下。

苏护说干了嘴,饮下半杯热茶,她的视线从餐桌上转过,最后定格在李月寒的身上,似忘记之前笑许招娣给人养儿媳的事情,她挤眉弄眼地问道:“月寒现在可真是漂亮得扎眼,这在学校得有多少男孩追啊?”

李月寒笑而不语。因为许招娣曾经跟娘家断过联系的原因,她对面前的这个舅妈没记忆也没感情,逢年过节不得不走动一把,关系仅停留在礼貌表面。

可谁知道这位没眼力见的舅妈抓起把瓜子追问下去,“看这样子就是有人在追。有喜欢的吗?我跟你说女生可不能挑。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条件好这样看不上,那也看不中,挑来挑去最后剩下的还是自己。诶,你今年多大?要二十一了吧?呦——我二十一岁那会,小孩都三岁了……”

凉菜盘被撤下。辣炒牛肉,上海青……一道一道按着顺序端上来。服务员一面听苏护满嘴叨叨叨个不停,一面又带着微笑布菜。

她嘴角卡得弧度微妙,乍一看似乎也同自己一样在忍受苏护通篇满嘴的愚蠢。

李月寒捏住筷子顺着苏护的话接,听不出嘲讽奚落,“舅妈说得对,总不能让我妈继续给别人家养儿媳。”

苏护笑得发干,连带嗑瓜子的声音也跟着熄火,“话不能这么说。”

旁边的许招娣并没有开口帮腔的打算,她给李月寒挟了一筷子的菜,催促她多吃点。

服务员端着菜盘离开,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跟门后面突然跑进来,萝卜头大的小人撞个满怀。

她惯性后退几步,再看清来人后无奈地笑着说道:“小弟弟,你慢一点。”

李月寒从碗里抬头。

最开始的第一眼,她以为是哪个精灵迷了路——纯黑柔软的锅盖头稍稍中分,一双黝黑的眼睛水汪汪得像布满蓝色雾气的林间清泉。

老街的饭馆大多呈现一股旧日的颓败之象,发黄的墙面,黏腻的餐桌,还有不知道被辗转用过多少次的餐具,一样一样连带食客都跟着染上沉重的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