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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水儿(18)

作者: 一碗陈茶 阅读记录

张之衡已经算混出头的了,有房了,他一副过来人的长辈样儿发现了后座上安静的小子,问:“弟弟高几了?有想上的大学吗?”

谷霜降懵着,先是不知道在问他,后又不知道如何答好,“我”了两下从镜子里着急地看我,手在后边掐我肉。一急,下手没轻没重的疼,我赶紧说:“他还没想好呢。”

张之衡又问:“那想去大城市还是想回来啊,这总知道吧?”

我怀疑张之衡肚子里的肥油都流到脑子里去了,见面没问过几句该问的:“说了没想过呢,放点别的屁。”

结果谷霜降又“我”了两下,说:“我想回家里。”

我一口气梗嗓子里,他还是想找他亲爹妈去。

他说:“和我哥似的,回来陪陪……照顾我的人。”

张之衡年初一就走,这顿饭叫了另外两个同学,当聚餐了。我与他们都常见,本省市里工作,张之衡他爸住院的时候都是我们跑的。在他们酒足饭饱开始倾诉衷肠前,我打着送谷霜降的名头溜了,晚点儿我怕我憋不住,会在饭店大堂里狂骂叶柔,成为新年前夕万红丛中的一点绿。

车上,谷霜降问我送他去干嘛,我说送他回家,我也回家。他脸红红的,被他们哄着闷了一杯啤酒,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喝酒上脸,还可能有点儿过敏,问他难不难受,他只说脸热,然后问我:“虹姐还在畔河路吗?”

半年里我俩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坏习惯,爱在车上谈正经事,我非常容易走神,很危险,有次稀里糊涂地拐进单行道,和旁边菜市场横七竖八的三轮车挤了半个小时。我没空琢磨他心思:“在,你要干嘛?”

“你过年要带弟弟回家的吧,我想去找虹姐。”

实话讲,我看不起李虹,也不愿谷霜降去找她,她有胳膊有手的什么工作不能干,非要卖身子。但我摸过她,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轮不上我说她,只能用心险恶地引导:“她有别的住处吧,过年还管那破房子?”

谁知道谷霜降说,前两年李虹每年过年都去畔河路和他吃饭,用保温盒带自己包的饺子,吃完了就走。我没话说,看出来了,他不可能记他虹姐的不好的。可我还是不想让他去,那边是用来堵拆迁的,木条封的单层窗户,冷风灌进来塑料布都糊不住。我除夕没法儿去接他,更不能让他睡那儿,破被子半年没盖不得发霉了,心一横,给我妈打电话。

任世铭住那边一星期了,我妈接起来鬼鬼祟祟的:“她要接孩子?跟她说了要在这边过年的。”

“没,”家里鹤唳风声,因为我爷爷还不知道,每天逗重孙子乐呵呢,“任世铭要好呢,任老爷子也要好呢。”

“她又找你要钱?”

“也没,”我看了谷霜降一眼,跟我妈说:“除夕我带人回来吃饭,我爸有可能知道,我叔也有可能知道,都不知道的话我再跟你说,”再补一句,“男的。”

我听见她大嗓门儿喊老任,连忙挂了,一边谷霜降有点儿慌,局促地说:“我还是去找虹姐吧……”

我说电话都打完了。

“过年呢,不好……”

我说我同学也和我回家过过年的。

他没高兴的样子,像是我强迫他受刑,我也不高兴,人如愿就是这么难,说:“算了,我给李虹打电话,什么时间合适我到时候送你去。”

他叫我,小声儿辩解:“哥,过年要一家人热闹,我……”

我直接给李虹打,说小孩儿找她过年,她先笑,又阴阳了两句,才说她今年不在,要是年后不回来了再跟我说。我不说话,有意要晾着谷霜降,带着一种他违背我也不能如愿的恶意的快感,一直到楼底下。这老小区没停车场,得见缝插针地往空儿里塞,我让他先回去,他不走,等停好了车也不下,他这时候犯哪门子轴劲我也不想伺候,我要下车,他又拽着我。

“你要干嘛?”

“你是不是不要虹姐房租?”

我一愣,他吸了下鼻子:“你们真没有过吗?”

刚才李虹说话着实难听,阴阳这小子勾男人要被男人养,没想到他还听到耳朵里当真了。不过最后几月里我确实没要过房租,嫖资之嫌洗不清,我一句“没有”他也不信,他嘴里说着“你不能骗我”,眼皮底下啪嗒就掉泪了。

我瞬间哑火,跟他说大小伙子不能哭,可他也不是哭,就是泪珠安静地往外滚,梗得我胸口非常难受。我很看不得别人这样可怜,坐回去,车里暖气还没散,一摸他手又冰凉,他蜷着手指不放开,我就只好用手包住他的拳头。

我说李虹说话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怎么还听这些。他瘪着嘴,轻轻摇了摇头,说,虹姐也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