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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纪事(977)

作者: 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他兄长生性简朴,远不如家里几个崽子豪奢,却斥巨资营建了双照堂。京中流言,说是为了华阳公主。

他见过那个女子,虽然次数极少。她不大出来,但是他是常进双照堂的。他记得最初见到是在冬天,冰凌凝在长廊檐下,长长短短,一个走远的背影,白色的皮裘,毫尖上闪着晶莹的光,像是雾凇。

左右说,是公主。

洛阳城里公主多了,住在双照堂的,就只有华阳公主。

那是初夏,天堪堪才热起,兄长召见,他匆匆过来。底下人说大将军在书房。尚未走近,就听到女子喁喁细语,不绝于耳,他刹住脚步,但是兄长已经听到了,他提高了声音问:“是阿琛吗?”

“是,阿兄。”

“进来吧。”他说,像是转头与那女子解释,“……是我二弟,公主无须回避。”

女子没有作声。

他走进去,她背后是窗,半开着,窗外翠的竹,初夏才有这样新鲜的翠色,在地面,也在空气里布无数道轻翠色的影,翠得仿佛透明,就像冬日廊下垂着的冰凌,裘衣毫尖上的水光。他总疑心他并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就只记得玉兰开得好,大朵大朵素白,欲坠未坠。

他给她行礼:“公主。”

那女子起身回礼,他看见她裙裾雪白。她总穿白,他想。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有极淡极淡的香融在空气里。

兄长问他铸钱之事,那却不归他管,是阿澈在做。阿澈这年才十岁,颇有些吹毛求疵,所以进展缓慢。兄长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与他说了些闲话,他想那天他心情是极好。

京中传言,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兄长极敬娄氏,娄氏为人大方,他要是收了公主,自然会带回王府,何苦姬不姬妾不妾地放在双照堂。然而这会儿他言笑晏晏,眼角余光不住往她瞟,她垂着眼帘,目光流水一般脉脉地往下扑,她不看他,只偶尔浅笑。

她笑的时候,就像是往透明的空气里补了一个淡的印子,那印子像是初开的花瓣,有蝴蝶伏在花瓣上,扑闪扑闪的翅膀。

他们都说华阳公主不是顶美,远不及被天子收在宫里的那几位,从前宋王就不甚喜她,把她丢在洛阳一走了之;如今他是吴主,遣使赴洛,也不曾过问;但是也没有立后。有人说他还惦念发妻,把位置给她留着,其实帝王将相,哪里这么多情,不立后,无非防着外戚;她不过是个借口。

关于华阳公主的流言,他收集到不少,真假难辨,光看流言,该是飞扬跋扈,或许确实如此,只是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徒然只剩了一个脉脉的躯壳,他试着在这些流言里寻找她从前的影子,但是时光把洛阳变成废墟。

兄长对她不坏,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他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吴主,都说吴主清隽似谪仙,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那阵子总会遇见——那就像是你认识了一朵花,从前开在身畔不觉得,但那之后,就总会看见了——廊下,桥上,湖畔,亭子里,画舫中,花树旁,当然最多还是他兄长的书房。他总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书房做什么,后来知道了,他的兄长是个很会物尽其用的人。人落在他的手里,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她的声音很平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譬如受封公主,譬如父兄惨死,譬如被弃洛阳。

有年秋天,兄长没有出征,带子侄西山猎狐,有女眷随行——北朝女子原本就多擅骑射,兄长带了华阳过来。后来围猎没有看到人。他先行回帐,看见她的婢子出来打水:“怎么公主没有出去么?”他随口问。

婢子认出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公主葳了脚。”

“严重吗?”

婢子说:“公主说不打紧。”眉目里却颇有忧色。从来婢子命运都取决于主人。

他说:“我让阿宝给你送药过去。”他们兄弟都上战场,寻常跌打损伤,药物是常备的。

那婢子喜上眉梢:“那就多谢赵郡王了。”

他没有喊阿宝,自个儿送了药过去。她已经换下骑装,也没有戴幕篱,听见有人过来像是很吃惊,也仅此而已。他向他行礼,她没有回礼,只道:“受伤不便,赵郡王见谅。”他仔细看她的脸,还是很淡。

他说:“公主没有受伤吧?”很难想象元家女子会因为骑马而葳到脚。

她笑了一下。

“是不想与外头那些人同行,还是想我阿兄心疼?”他知道这样无礼,然而帐中并没有其他人——奴婢不算人。且奴婢怎么敢泄露他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