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俱乐部(6)
阳光顺着玻璃照进来,有些刺眼。
安迪转了转脑袋,鲍勃不见了,血不见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里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连指甲里都没有。
“您好,中尉,”那男孩向前了几步,站进他的视野里,“我叫利亚姆,您的勤务兵。”
那个叫利亚姆的男孩走过来,手里端着咖啡,香浓气味飘进安迪的鼻子里,安迪下意识地盯了它一会儿,以为自己会因此发疯。
但他没有,他的胃不再痛了。
“谢谢。”安迪低下头。
*
你认为什么才是真实?
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你感受到的。如果你的大脑欺骗了你呢?安迪,就像它们说你是个好人,懦夫,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你害死了他们,所有人,为了什么?女王?不公的战役?那些掘地三尺发现根本就是一纸笑谈的生化武器?
不,安迪,不。
我告诉你,只有疼痛。
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你的疼痛。
他跪在地上,抱着胳膊发抖,他独自这样呆着有一段时间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跪在大理石地上,衣服是新的,膝盖缠着厚厚的绷带,而空气中有萨利常用的薰衣草香味。
安迪……
有人在叫他。
他被发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除了已经成为一摊烂肉的鲍勃。那把射出两发子弹的手枪还抓在他自己手里,医生说他在那里躺了至少四天,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日期是根据他瘦成皮包骨头的胳膊和鲍勃的死亡推算的。
二队的拉文斯来看过他,彼得来看过他,克里斯没有,莱恩没有,“青蛙”瑞奇没有……鲍勃没有。
他们都死了。
安迪躺在地上,他伸手摸地砖,他觉得此刻那些雕刻良好的大理石在他触碰下变成了混凝土。
那些灰暗的泥土,碎石、沙子,还有墙上的划痕。他洒在碗边的豆子,带血的军靴,墙缝里长出的霉斑和他凝固在自己脚边的血。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话语。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这些。
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乔恩。
萨利不再来看他,她不再带香喷喷的手工糕点放在他的床头。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门口多了一个影子,她什么也没说,安迪也没有问。
就像他的槲寄生被撕碎了,那可怜的植物。那被扯碎的叶子窸窸窣窣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膝盖在疼,在碎裂,乔恩的手在他身上,在抚摸,在轻柔地呼唤。他呆在冗长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真实的吗?
“你感觉到了什么,安迪?”乔恩说。
“被清空。”他喃喃道。被重置,被消除,被刺破,被掏空,“我感觉我是一个鬼魂,没有灵体,或是鬼魂离开后的躯壳,一个空壳。”
“那是个好开端,安迪。”乔恩抚上他的脸,靠近,嘴唇亲吻着他的。
“请给我疼痛,先生。”他颤抖着说。
请给我疼痛。
请给我现实。
请将你所希望的一切,注入进这个空荡荡的躯壳。
*
“你被他欺骗,殴打,强奸。麦克尼斯中尉,这是真实的吗?”
“是的。”
“中尉,请描述一下你说的那个……乔恩·泰勒。”
“他……”安迪忽然卡住了。
乔恩长得像所有人。
6.
“你知道,灵魂腐烂时也有声音,这是真的。”
乔恩把椅子拖到他面前,反坐在上面。他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然后用下巴枕着,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
“你会听见的,安迪,当你腐烂的时候。”
*
利亚姆推开窗子,屋里的阳光像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灰尘呛得安迪打了个喷嚏,下士赶忙把毯子披在他身上。
远处的轮船发出一声叹息。
他太瘦了,瘦的像根稻草,衣服和毯子裹在他身上,像裹在一具骨架上一样。安迪那双绿眼睛嵌在他凹陷的眼眶里,警惕、茫然,带着血丝,也许很难再有人把他比作画报上的完美军官了。
安迪不知道萨利为什么愿意把住所留给他,也许她只是对他们之间的全部都不在乎了。
一切都还像他走之前那样。锅子里留着煎鸡蛋的味道,一点油烟,旁边是水果篮,里面的苹果还挂着刚洗过的水滴。好像这一年都不曾存在,或者是一个太长的梦,乔恩,巴格达,那些嗡嗡作响的轰炸机,还有该死的混凝土墙。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如果他那碎成几块的膝盖没有隐隐作痛的话。
“中尉。”利亚姆在他的轮椅前站直,手里提着一袋甜甜圈,“您总得吃点东西。”
“不……我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