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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110)

曾有过那么几个刹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顾一切地嫁给这个人。从此以后,举袖为他拂去衣上每一点污浊的尘埃,俯身为他拾起前路每一块绊脚的瓦砾,变成一个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自己的好。

可她终究是皇后。

一颗为尘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宁望着对面,视线里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那倾盆的雨水,还是因为那上涌的泪水……

有人从洗尘轩的楼下匆匆上去。

长久坐在窗下的张遮,终于动了一动。

那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便点了点头,起身来向旁人道别,也不看他们是什么脸色,就从开着的房门里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楼。

洗尘轩的堂倌在门前给他递了伞,他接过,将那深青色的油纸伞撑开,打了起来。

在伞沿抬起的时候,那一张轮廓深刻面庞也在伞下出露,从清冷的下颌,到紧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平静修狭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抬了起来。

于是就这样正正地撞上了。

隔着如帘似烟的雨幕与长街,她在楼上窗边,他在楼下阶前。

姜雪宁眼底,一滴滚泪毫无征兆地坠下。

伞尖上一滴冷雨,轻轻落在张遮的手背。

他觉着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样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铅华,没有了那隐约的偏执,就这样干净而柔美的,站在他最爱的大雨后面,用一双同样下着雨的眼望他。

这一刻,执伞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可他终究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阶,让那一把撑开的伞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行远。

姜雪宁于是想:真好,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第40章 前世过往

张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于进士, 考后择优所录的吏员与一般食君俸禄的官员不同,招进公门之后,是“事急则用, 事定则罢”, 算是临时在官府辅佐官员们办事。本朝向有定规,“吏”不能当御史,也不能再参与科考,所以一般而言会参加吏考的都是屡试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

张遮属后者。

他年幼失怙, 仅有寡母抚养长大,虽才干优长,于八股、经艺、策略却不十分通晓, 吏考后供职于河南道监察御史顾春芳手下, 专司平冤、治律之事,竟有奇才。

顾春芳因此破格将他举荐给了朝廷。

未三年便因在御前对一桩疑案做出了评判, 被圣上看中,点为了刑科给事中。

只是上一世,他往后的仕途走得实在不很平顺, 满满都是坎坷。

姜雪宁想起来都觉着口中发涩。

他本可以名垂青史, 以“直”、以“正”而远离宫廷那些纷扰的争斗,可偏偏被她卷了进去。

张遮刚升任刑部侍郎的时候,锦衣卫想要彻底掌握刑狱之权, 可张遮却觉锦衣卫行事嚣张、滥用私刑, 两司之间颇有职权冲突,因而总是针锋相对。

偏生周寅之便掌着北镇抚司。

他一心要铲除张遮,张遮则一力要收回刑狱之权, 且多次弹劾周寅之徇私枉法、败坏朝纲。

两人水火不容。

周寅之的背后便是姜雪宁,她彼时正与萧氏一族作对, 多有用得着周寅之的地方,所以一开始看张遮便如看绊脚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一开始,是因立场百般刁难;

后来却是发现这人冷面,戏弄起来着实好玩。

她毕竟是皇后,便是言行举止过分一些,张遮也招惹不起,所以早些时候大半是忍她、让她,可她并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人,反而越发得寸进尺。

张遮于是常以忠言劝告她。

姜雪宁那时也算是被众人都捧着,并不将这些忠言放在眼底,只觉得这人迂腐,冥顽不化。直到后来萧姝与萧氏一族步步紧逼,竟有一日拿着了周寅之一干党羽营私受贿的证据,一朝全捅了出来,还故意交由刑部审理,让此案落在了张遮手中。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

萧姝心高气傲,盯准的就是皇后之位,且她如今有孕,诞下皇嗣便了不得了,若再让她在前朝把自己的势力打下去,成功得着后位,那姜雪宁便算得上是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先前她与萧氏争斗得那么狠。

她和萧姝,不管是谁得到了机会,都不会放任自己的仇敌安然无恙的。

一夕之间,姜雪宁忽然就到了进退维谷似乎只有引颈受戮的境地。

人们总爱锦上添花,却很少雪中送炭。

在她势头盛极时聚拢过来的人们忽然就跟退潮一般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