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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143)

谢危道:“我算愚钝的,长公主殿下若天资聪慧有灵性,便未必需要这么久了。”

他停步时正好在姜雪宁面前。

姜雪宁听见他说“愚钝”两个字,便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姓谢的若都叫“愚钝”,那这天底下还有聪明人吗?

然而谢危面上却没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谦时的那种怡然得色,相反,是认真且低沉的。

她于是意识到——

谢居安竟然是真的觉得自己愚钝,于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着今日都要学琴,众人的琴都端端地摆在了桌上。

姜雪宁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张蕉庵就摆在她面前。

谢危一低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便自然地落在了这张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认了出来,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审视的眼神注视着姜雪宁。

姜雪宁背后汗毛登时倒竖。

好在谢危似乎只是因为这张琴多看她一眼,并未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很快便从她面前踱步转身,回到了殿上。

这才正式开始教琴。

先学的是坐。

这对众人来说都算不上是难事。

毕竟前几日入宫遴选时都已经跟着苏尚仪学过了“行走坐卧”,弹琴时的坐姿虽与苏尚仪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身不能摇,头不能动,目不别视,耳不别闻,坐有规法。

姜雪宁上一世好歹是经历过宫廷洗礼的人,之前在苏尚仪那边就已经大展过风头,¬此刻是在谢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

谢危一个个看下来,都点了头。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难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错。”

姜雪宁听见这两个字,表面镇定,心里已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谢危原是觉得她好才夸了一句,怎料夸完之后再看,她一张脸上竟莫名有些心虚,神情勉强,坐在那张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针毡上似的。

怕成这样?

他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可也只当是自己吓着她了,并未多想。

直到接下来学指法——

谢危从右手八法教起,准备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所以先讲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给众人示范过了一遍,再叫她们有样学样跟着来。

当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学过,自然一遍就会。

奉宸殿内于是响起了简单断续的琴音。

然而……

总是有那么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时短促,有时长颤,中间或许还夹杂着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时的杂音。

谢危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这众多并不整齐的断续声音中,并不明显。可他学琴多年,造诣颇深,早练出了一副好耳朵,听这一道琴音只觉如钝剑斩美玉,锈刀割锦缎。

突兀难听,刺耳至极!

他听了有四五声之后,终是有些不能忍,向着那琴音的来处看去。

不是姜雪宁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张琴后,看姿态倒是副抚琴的姿态,尤其她有一张远胜旁人的脸,娇艳明媚,加之十指纤纤,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赏心悦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却浑无章 法。

怎么看怎么像是鸡爪子!

落指更不知轻重,轻的时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时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抠断!

谢危端看那几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颤动、吟呻,只觉一口气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着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

对琴更没什么兴趣。

好听归好听,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里听得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这一双手,这一颗心,要她学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宁是越弹越觉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样,心也就越虚,偶然间一抬头,谢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点没把琴弦挑断。

谢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没学过?”

姜雪宁觉着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战战兢兢回:“先生不是说权当自己没学过,从头开始,重新来过吗?”

谢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宁于是觉得脖子后面冒寒气。

谢危忍了没发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压着的琴,只道:“你且坐着,别糟蹋这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