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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524)

他睡着前能听见。

睡醒了睁眼开,还能听见。

直到第三天声音才渐渐小了,听不见了。

躲藏在暗室里的人们已经憔悴了许多,几乎喜极而泣。

皇后却厉声责斥,叫他们不许哭。

年轻的妇人将他搂在怀里,说,舅舅和父亲都是大将军,率领着十万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赶回来,接他们从这里出去。

他听了,心里却始终有一团迷惑:假若他们不能赶回来呢?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阴鹜的脸色,到底没有说出口。

时间在等待中消磨。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时辰,日夜,只是睁着眼睛听他们说话,或者闭上眼睛做起纠缠的噩梦。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没有睡着。

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来后叙说了不久,就有尖利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十分地熟悉。

他没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来。

珠帘遮挡了他的身形。

离得近了,听得便更真切了。

“娘娘,天教与平南王来势汹汹,本自狼子野心,杀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踪迹,那三百孩童或还有救,兴许能撑到援军来救的时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谁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们一杀以绝后患;是假,未必不恼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党已经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无人出现,岂不激起民变?届时即便驱逐叛党,平复叛乱,焉知不会引起朝野动荡,清流诟病?”

“可娘娘,他连七岁的生辰都还未过……”

“太子又才多大,难道你竟敢让我的儿子去送死?”

“那又凭什么该是我的孩子?!”

“就凭我儿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凭沈琅是君,他是臣。

凭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臣,当为君死。

他静悄悄地站在珠帘后,看见那年轻的妇人哭干泪水,泣血般颓然地坐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冷厉的女人说:“去请小世子来。”

边上的太监躬身应了,走到这边来掀开珠帘,在看见立于帘后的他时,吓得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颤声喊:“世子,怎、怎么在这儿?”

头戴着凤冠的萧皇后身形僵硬了一瞬,脸上的戾气尚不及平息,却在转头看见他时,连忙换成了平日的亲近温和,还冲他笑了起来:“怎么,睡不着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边没有走过去。

萧皇后却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圣贤书教,该当忠君。现在外面有坏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读,愿不愿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头向角落里看去。

年纪相仿的沈琅瑟缩着坐在那里,触着他目光时有些躲闪,可一转瞬又恶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训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萧皇后恼了,骂他:“闭嘴!”

等转回头来向他时,又和颜悦色:“本宫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该知道取舍。”

那哭泣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往这边冲过来,哀嚎道:“不,不要去!”

萧皇后一摆手。

站在黑暗里的那些太监就上来将她按住,拦在远处,他只觉得这些人好像长在那片黑暗里似的,走出来时,像是从黑暗里血淋淋地剥出来,却行尸走肉似的悄无声息。

萧皇后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朝着他回头一指那个女人,笑着说:“看,你娘亲这些天藏在这里,都要憋坏了,憋疯了。她疼你,你也护她,对不对?”

侍卫的手上握着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鞘,在幽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他们制住了那个孱弱的女人。

使她无法发声,不能动弹,只有悲切的呜咽。

她含泪的眼,仿佛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回答说:“我,愿代殿下;臣,愿代君。”

距离他最近的女人满意地笑了。

距离他最远的女人却掩面哭倒。

他走过去。

有人拦住。

萧皇后看他半晌,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退开了。

他来到那美丽妇人的面前,抱住她,轻声说:“娘亲,不怕。”

她却哭得更厉害,拉住他不肯松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开。

他看见他们将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听见萧皇后在他背后说:“姑母会看好她的。”

有太监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来,给他换上。

从鞋袜,到玉佩。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来向那妇人安安静静地磕了三个头,她疯了一样用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