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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570)

这一时,想起她曾说的什么“瓶瓷有隙”,但觉心内一片翻倒如江海,无论如何也不下去。怒意席卷,手上竟不松半分力,非但不放人走,反而一路擒拽她向着城楼另一端走去。

姜雪宁不愿走也由不得自己,只当他是理智全无:“你干什么?”

谢危却全不搭理,照旧往前。

城墙外是荒野连营,城墙内却是市井烟火,贩夫走卒。

她被谢危拽着往前,两人争执不休,途经兵士却个个充耳不闻,全都低下头来,更无人敢跟上来查看半分。

终于到得那城楼东端。

下方却是一家锻造铁器的铺子。

搭起来的瓦棚里立着好几只炉子,有大有小,里头烧着焦炭。大冷的冬天,身处其间的铁匠只着短褐,甚至有些打着赤膊,正抡了锤用力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器器胚,那飞溅的火星,赤红的铁块,甚至最顶上熔融的铁浆,无不散发着惊人的热意。

谢危向着下方一指:“自以为是片瓷,碎过便不可弥合。姜雪宁,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有资格当那一片瓷吗?你同我,都不过是在这烘炉里翻滚的铁浆!”

姜雪宁被他掐着下颌看去。

谢危那寒厉的声音锋锐而冷酷,如同雷霆一般灌入她耳中:“你的身世,我知;我的遭逢,你晓。生来老天便没给你我当孱弱废物的机会,你要受千般煎熬、万般捶磨,才能成个模样!梅瓶有隙不可弥合,可你生来若只配当块铁,便该知晓,你没有那样脆弱,便是被人打断了骨头,也要重入炉中淌血忍辱,铸成新的模样!”

姜雪宁眼底忽然缀满泪。

而谢危却紧紧攥着她,仍旧一字一句地催逼:“谁爱你,谁重你,又有谁需要你?人活于世,你不如我明白。既要痛快,不痛怎能快?处处只想得其快,避其痛,你活着与阴沟烂渠里那些蛇虫鼠蚁有何分别?!”

姜雪宁只如受凌迟之刑,被他言语剖开了皮囊,露出血淋淋的筋骨,浑身都在发抖:“天底下如你谢危之人能有几何?我不是你!”

他冷酷依旧:“所以你这般的懦夫才不能同张遮在一起。要么是他看穿了你,要么他也与你一般愚不可及!”

她红了眼:“你闭嘴!”

谢危道:“痛了?”

姜雪宁往后退去:“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谢危只被她的抗拒与恐惧扎得千疮百孔,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气:“你尽可逃,往天涯海角去。”

她几乎声嘶:“难道你疯也要拉着旁人陪葬?!”

谢危却怒极:“陪葬又如何?”

姜雪宁一下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谢居安,世间事不是强求就能有结果,只不过互相折磨。”

可谢危偏不肯悟:“苦果亦是果!”

苦果亦是果。

好一句“苦果亦是果”!

自从上回为雪困于山中时起,她便对谢危这一身圣人皮囊下的黑暗与戾气有所知觉,然而到底未想,他的偏执,疯狂,恐怖,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终于崩垮了。

姜雪宁堆砌在心口的万千情绪,连着今生的敬与畏,前世的怨与恨,尽数奔涌而出,无法自抑!

甚至都没从头脑里经过。

这一刻,她红了眼,厉声向他质问:“倘若你杀过我呢?!”

城楼上凛冽的寒风吹拂,高高插着的旌旗迎风鼓动。

谢危与她相对而立。

姜雪宁本以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东西,然而话出口的刹那,她竟然觉出了一种卑劣的、近乎于报复的痛快,甚至连一丝后悔都没有,仿佛她早该这样。

谢危目视着她,有那么一刹的茫然,不曾言语。

他想,该先问为什么。

然而望着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浓烈的怨憎,他没有问。

那种疯狂非但没从他眸底深处消解,反而更为炽盛。

谢危紧抿着唇,埋头往腕间解下那柄随身带着的短刀,竟然递到她手里!

只向她道:“来,杀我。”

姜雪宁的手指触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寸余温,并不能驱赶她身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情绪忽然褪去了。

那一刻,她攥紧了他递来的刀,竟真的向他捅了过去。

锋锐的刀刃,没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

鲜血立时从腹部涌流而出。

谢危雪白的道袍上晕染开了一片。

姜雪宁松了手。

他疼得几乎蜷缩,然而捂住连刀的伤处,却仍看着她,伸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般去留她:“宁二……”

姜雪宁一眨眼,便有滚泪往下淌:“谢居安,你真的好可怜。”

谢危到底没能够着她。

她如做了一场大梦般,连眼泪都忘了擦,只是转身,往城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