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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646)

岂料边上一道平平的声音传来,竟道:“为何不能读?”

众人方听这声音,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毕竟这些天来谢危几乎都不说话。

内阁票拟或是票选,他都不参与。

所以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谢危放下了手中道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时,众人头上的冷汗几乎一瞬间就下来了。

姚太傅的官位虽与谢危相当,可两个月前的事情一出,谁还不知道谢危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

他也有几分紧张。

可事涉伦理纲常,他心里对开女学一事实不能认同,便正了脸色,冷声道:“圣贤有言,女子与小人难养。定天下计本该有男子来,阴阳颠则乾坤倒,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万万不能坏!倘若要开女学,姑娘家难免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谢危一双眼似深海般寂无波澜,目光转向他,只道:“依姚太傅之言,尊卑有别,如若男子读的书,女子读不得,那君王读的书,臣下读不得;圣贤读的书,愚夫读不得。我读的书,姚太傅你读不得?”

众人听得心惊。

姚太傅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因为谢居安这话几乎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自己读的书他不配读!

谢危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何等过分的话,淡淡补道:“人生世间本来一样,你乐意跪着没人拦你,可旁人若想站着,你却死活拦着,你又算什么东西?”

姚太傅气歪了鼻子。

朝臣们更是差点没吓死。

然而谢危已经重新低下头去,将方才放下的道经捡了起来继续读,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近来京中棺价渐贱,姚太傅年事已高,趁这时机不妨早些给自己买一副备着。”

这不是明着咒人死吗!

连日来谢危对什么都是“随便”二字,天底下的事都漠不关心,几乎已经要让朝臣们忘了当日太极殿上,这人三言两语间做下过何等血腥可怖的事。

此刻一听,全想了起来。

顿时个个脸色煞白,哪里还有人敢说什么“开女学不对”之类的话,连先前还与谢危驳斥的姚太傅,额头上都渗了冷汗,在接下来半日的议事中,愣是没敢再说一句话。

直到中午,谢危走了,众人才如释重负。

姚太傅却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开罪了谢危。

末了还是吏部陈尚书将他一言点醒:“太傅着相了,您想想当年长公主殿下在奉宸殿进学,谁去当的先生,那些个女学生里又都有谁?”

姚太傅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当年奉宸殿进学,去当先生的可不就是谢危?

那会儿他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高,甚至被人称为“大儒”。

而那些学生当里……

其中一位,可不就是姜伯游家的二姑娘、那位在太极殿前叫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姜雪宁?

他不免一阵后怕,庆幸自己没有在谢危面前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开女学这件事,更成了内阁禁忌。

别看其他朝政上的事情,群臣那是撸起袖子来就吵,可这一桩却是无一例外保持了缄默,就这么离奇地任由政令昭告天下,待得翻过年便要在京中试行。

而刚才……

沈芷衣将坤宁宫给姜雪宁、姜雪宁也真有胆子入主的这件事,对内阁这些辅臣来说,着实是很难接受。

所以方才吵闹中无意提及,言语间已是有些冒犯了。

先前还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的内阁,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落在谢危身上。

谢危却只是看着茶盏中那轻轻晃动的茶水,还有沉浮于其中摇曳的芽叶,想起了前段时间,初雪的那个早晨。

姜雪宁抱着他说: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对方高兴,自己也高兴,而不是相互的折磨。谢居安,倘或你心里有什么不快,都要告诉我。我笨,你不说我不知道。对我好,也要叫我知道。不然有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另一个人没心没肺,你呀就越看越生气,常跟自己过不去。

他还是不懂。

多年来,他的心里都埋藏着秘密,从身世,到天教,到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计谋。倘若心里藏不住事儿,迟早会害了自己。

所以他习惯做,不习惯说。

谢危问:我常让你不开心吗?

姜雪宁面上便出现了一种很难言说的神情,似垂悯,似难过,又好像带着一种温温的包容,然后凑上来,亲吻他眼角。

她说:我只是想你放过自己。

她唇瓣是润湿的,落在他眼角,便如一般倾覆而来、沾着些许清润露水的花瓣。

谢危搂她在怀里。

可人坐在窗下,却只是看着案上点的那一炉沉水香袅袅而上的烟气,久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