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风雨浓,胭脂乱(152)

看过良久之后,凤瑶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颤颤地喊:“茉喜,我来了!”

她又轻轻地拍了怀中的襁褓,“小熙,你哭一声,母子连心,你哭她一定能听到,你哭一声。”

小熙果然哭了一声,懒洋洋的,就只一声。

凤瑶是个不经风雨的人,平日里见个死猫死狗死耗子都要受惊的,如今磕磕绊绊地走在死人堆里,她带着满鞋满袜满裙摆的人血,却像是见怪不怪了一般,麻木不仁地只是走。和陈文德的军队一起灭绝的,还有山谷中这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偶尔见到了一个便装打扮的村女尸首,她立刻三步两步地跑过去,深深地弯了腰细看。一眼看过去,她也许会看到一张好脸,也许会看到半个脑袋,没有准,但是无论看了什么,她都不叫。

她是来找茉喜的,除了茉喜,其他的一切,美好也罢恐怖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手托着厚襁褓中的小赖子,一手捂着襁褓一角遮挡了小赖子的头脸,她在血腥的寒风中微微张了嘴,哽咽一般地喘息,口中暂时没了声音,只有心脏在剧烈地跳,每一跳都是一声呼唤:“茉喜!茉喜!茉喜……”

忽然感觉身边走来了人,她猛然扭头,却是看到了万嘉桂。

对着万嘉桂怔了怔,她转向前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话:“怎么会没有呢?”

不等万嘉桂回答,她继续向前跌撞着走去。

而万嘉桂呼吸着黎明之前最寒冷的早春空气,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因为心里也在茫茫然地想:“怎么会没有呢?”

枪炮无眼,茉喜当然是可以“没有”的。他们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万万不肯往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凌晨时分,凤瑶踏着满地冻硬了的尸首,一路走到了这最后一片战场。

初春时节,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凤瑶脱了外面的小袄,将小熙又包裹了一层。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脸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鲜血冻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她像是没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轻轻地唤了一声“茉喜”,随即提高声音,又重重地再唤一声:“茉喜!”

她没看到在不远处几具冷硬了的尸首下,一只遍布鲜血尘土的小手猛地动了一下。

可是,就只动了那一下。

茉喜偏着脸,静静地凝望着凤瑶,差一点就要呼喊出声了,差一点就要挣扎着向她求救了。凤瑶啊凤瑶,一年没见了!这个天气你穿单衣,你是要活活冻死吗?

但她终究还是没叫也没动,因为她随即又看到了万嘉桂。

万嘉桂穿着一身利落的戎装,军帽攥在手里,露出凌乱乌黑的短发。茉喜静静地转动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剑眉星目直鼻梁,是英雄好汉的身量配着戏台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这样的男子汉,谁能不喜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来,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见万嘉桂,大概也还是要对他一见钟情,也还是要爱到歇斯底里、走投无路。

而且,自己没有爱错人啊!这么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满头的热汗。垂着双手站在凤瑶身边,他扬起头环顾四周,和茉喜一样,他也没主意了,他也委屈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蹙起两道浓眉,已经有了哭相。

茉喜躺在一摞缺胳膊少腿的残尸之下,一双眼睛望着他与她,像是死了的人,系着一缕魂魄不散,要用冷眼把世人看穿。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过,从来没有这样心满意足过。这两个人,她都爱;这两个人,也都爱她。除了这两个人,还有死了的陈文德,陈文德能用身体为她挡炮弹,这是拿命来爱她啊。

这么多人都爱她,人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大的福分?再也爬不起来都值了,立时死了都值了!

所以她不言不动,只用一双眼睛定定地去看万嘉桂和凤瑶,还有,凤瑶怀中的小赖子。

看一眼,是一眼,这三个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里,带入坟墓的。爱他们,所以要离开他们,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脸斯文庄严的富贵气派,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万嘉桂站在凤瑶身边喘了一阵气,然后俯身伸手,想要继续翻检尸首。然而经了黎明之前的低温,血肉模糊的尸首竟是冻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动翻不得。与此同时,小熙兴许是饿了,赖唧唧地开始啼哭。凤瑶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之后又停了,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低头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抬头又望了望阴霾天空下连绵的青山,她回头再去看万嘉桂,可在扭头的一瞬间里,她忽然感觉周遭风景疾速流动,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万嘉桂,她面无血色地紧闭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天也旋、地也转。

上一篇:爱走薄刃 下一篇: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