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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100)

露生无声无息地在车厢内走动,很奇异的,他此刻十分镇定,镇定得他自己都疑惑。仿佛等一会儿专列停了,月台上并不会有满树才。一如既往地,他轻声催促龙相更衣。龙相刚睡了一觉,睡出了一身的起床气。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在床边一坐,他开始犯浑,就不更衣。

他就不更衣,露生也没办法。火车放缓速度,已经进入火车站了。龙相先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此时听到火车站外骤然爆发的军乐声音,他像受了针刺一样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身旁的车窗。掀开天鹅绒窗帘向外望去,他看到了辉煌的电灯和肃然而立的仪仗队。

“哈!”他大笑一声,起床气瞬间全消了。车内明亮,车外也明亮,月台上的军官、士兵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而他乐不可支地连拍了几下车窗,随即回头对着露生和丫丫叫道:“快来看,他们吹的那个是什么?是喇叭吗?”

露生和丫丫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的状态又恢复了。他们二话不说地一起上前,露生抬手搂住他的肩膀,连哄带抱地把他从车窗前引了开;丫丫则是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不让外人看见自家夫君疯疯癫癫地又跳又笑。

窗帘刚一放下,那边车门又开了。

车门开后,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内一直站到车外,充当警卫,然后才是露生跟着龙相下了火车。这一座火车站,是近年来露生常来常往的,然而从来没有见它这样洁净空旷过。先前人山人海的旅客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抬头向前看,就只见到长长一排士兵面前站着一群军官,而军官们又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位大汉。他想:如果自己没认错的话,这位大汉就应该是满树才了。

他想仔细地看一看满树才,因为自己的父亲早已烂成了泥土,而这位满将军却还活生生、热腾腾地站在灯光之下,然而龙相不许他看。

龙相下车之后直奔了斜前方的军乐队,从一个军人手中一把夺过了一只小号。露生慌忙伸手抓他,可惜抓了个空。龙相拿着小号反复看了看,然后回头大声告诉露生:“不是喇叭!”

火车站内静了一瞬,连军乐声都迟迟疑疑地颤了一颤。龙相把小号扔回军人怀里,自顾自地转身又往远了走,去抓另一人手中的长号。那人很识相,主动地给了他。主动给他他反倒又不要了,而是抓起鼓槌,在第三人怀中的西洋鼓上砰地敲了一下。

他还想去研究研究巨大的、金灿灿的圆号,可是未遂,因为露生硬把他拉扯回了车门前。他面对着众人站住了,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神则是有点直。因为方才他猛地高兴了一下子,“高兴”这种情绪对他来讲,也是富有刺激性的。无数不相干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冲乱撞,让他脑子里像是放了礼花,漫天星尘漫天火,使他兴奋得简直无法进行思考了。

但他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一位膀大腰圆的长袍汉子站在他正前方,正在对他连说带笑,声音嗡嗡隆隆的像是远方的雷。他听不清楚,但是也不问,单是微笑着点头,又伸出手,和那汉子握了握。他甚至还听见自己说了话,那话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也很模糊,“满将军,久仰久仰,这么晚了,还劳你跑来给我接风。”

凭着直觉,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肯定没毛病。抬眼再看满树才,他发现对方挺显年轻,大个子、大眼睛、高鼻梁,上唇留着一抹青色,不知道是要蓄胡子,还是胡子没刮净。耳中的轰鸣慢慢落了潮,脑中的礼花也渐次熄灭,他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夜风的温度。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他那头脑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他知道自己刚才高兴大发了,八成是丢人现眼了,但是没关系,他没有“羞耻”这种情绪。他不羞耻,但他想露生和丫丫那两个要脸的大概会很羞,所以得意地回过头去,他对着那两个人一撇下嘴唇,做了个顽劣的鬼脸。

露生没理他,丫丫则是面红耳赤地打着哆嗦,因为方才满树才笑眯眯地向她浅浅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十分欢迎龙太太的到来。丫丫不惯交际,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礼,总之反应过来时,她就见以满树才为首,好几名大军官都在对着自己呵呵地笑。

她吓坏了,懵懵懂懂地先是往露生身边凑,横挪了一步之后,她心中一凛,又原路挪了回去。她想回家,实在不成,回火车上去也行。可是丈夫在前方忽然迈了步,自己势必是要跟着他一路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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