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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166)

龙相无动于衷地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露生走到他面前,俯身拍了拍他,“龙相。”

龙相没反应。

露生抬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手指缓缓地收紧。露生说道:“咱们两个,一起把丫丫害死了。”

龙相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露出半张瘦尖了的肮脏面孔。灰白嘴唇依旧微微动着,他的灵魂自有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还是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他正在指挥千军万马打天下。

露生盯了他许久,末了,败给了他的封闭与疯狂。手指慢慢地松开来,露生告诉他:“我想拿你的命,去换丫丫活。她活着,我们能好好地再活几十年;你活着,只会折磨我。”

伸手摸了摸龙相的头发,露生叹了一口气。

重新把龙相背了起来,又回到路上,把那散落一地的小玩意捡起来,塞进了大包袱里。牛马一样驮着人与包袱,他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走。寒风如刀,刺着他的眼,刮着他的脸,他走几步,停一停,把龙相往上托一托。

露生走了一整天,走到火车站。

他买到两张三等座的火车票。三等车厢里人满为患,查票的都挤不进来。凌晨,他在山东境内下了车。这回他找了一家挺大的旅馆安歇,旅馆是座二层小楼,有电灯,有热水。露生要了一间上等房间,房间里甚至还有浴缸。

日子忽然就好过了。

露生自称是经过直隶时遭了战火的买卖人,出钱指使伙计去给自己买了两身冬衣回来。伙计得了小费,跑得比箭还快,明明还没到成衣铺开门的时候,但他竟也真把从里到外的两套衣裤送回来了。

露生挑出一套干净衣服摆在床上,预备给龙相换上。按部就班地放热水,找香皂,给龙相脱衣服,把他往浴缸里搀,露生蹲在浴缸旁,面无表情地往他头上打香皂。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不想,人就还能活着,还能照常地行动、吃喝。

手掌捧起水,往龙相的头上浇。他轻声说:“闭眼睛,乖,闭眼睛。”

龙相不闭眼睛,静等着香皂泡沫往眼睛里流,于是露生只好用手把他的眼睛捂住,单手继续往龙相的头上撩水。露生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脑袋,忽然想起了铁青的天,呼啸的风,泥土从指缝间滑落,落到她的脸上。

用湿手抹了一把眼睛,他觉着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块。死是死不了,然而空空荡荡地疼,因为知道走了的那个人,这一去,不回还。

露生慢慢地把龙相洗干净了,又用剪子和剃刀给他收拾了头脸。头发是最不好修剪的,因为头顶上还鼓着两支小犄角。

伺候完了他,露生这才顾得上自己。他站在浴室内的镜子前刮脸,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照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几乎吓了一跳,不认识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是谁。

然后他笑了一下,心想丫丫最后看到的自己,竟然会是这副德行。剃刀嚓嚓地刮过面颊,所过之处露出本来颜色。最后刮到了脖子,他的动作停了一下,心想只要把这剃刀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一切就都结束了。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痛苦没有了,一生一世的重担,也没有了。

可是镜子一角照出了门外大床上的龙相。龙相光着屁股,瘦成了一具白骨骷髅,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头,他深深低头,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脚丫子。露生定定地望着他,像是望着儿女、望着冤家。

望了片刻之后,露生继续刮脸、洗澡、刷牙。窗外的天渐渐有了光亮,露生穿戴整齐,让伙计把早饭送了进来。

龙相躺进了被窝里,扭过脸睁着眼睛看露生。露生走到哪里,他的眼珠就转向哪里。露生心力交瘁,强撑着想要扶他起来,喂他喝一碗粥。然而他大概是躺舒服了,坚决不起。露生拽了他一下,他扬手就是一抓,露生来不及躲闪,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三道血痕。

露生愣了愣,心里骤然腾起了一股子来历不明的火。扯过棉被将龙相兜头罩住,他对着棉被挥了拳头。狠狠地捶、狠狠地砸,棉被下的龙相发出了闷闷的尖叫声,活龙一样扭动挣扎——他越挣扎,露生揍得越狠。咬牙切齿地,露生一鼓作气,打得棉被下面没了动静。

然后单膝跪到床边,他直起腰剧烈地喘粗气。热气大口大口地呼出去,他满腔沸腾的血慢慢变回清凉。

试探着伸手掀开了棉被一角,他看见龙相紧闭着眼睛,用一只手捂着脑袋。棉被掀起来了,阳光射进来了,然而他依然紧闭眼睛,依然捂着脑袋。薄薄的皮肤下,他一点肉也没有了,肩膀手臂的骨头根根分明,支出夸张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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