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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102)

沈数信马由缰地走了几步,仿佛自语般地道:“我本以为福州时有倭寇,崔姑娘虽是女子,也该对军中之事略知一二。没想到她们——都丝毫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对西北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十五,蒋家父女听说西北军中需除寒痹的药材,还能提出松节酒的方子,可我未来的妻子,却视西北如洪水猛兽。”有仇的蒋家人,竟比未来的妻子更关心这些。

十五张了张嘴,勉强道:“崔姑娘是深闺女子,比不得蒋姑娘泼辣。再说,蒋姑娘医者世家,自然仁心……”他说到这里,想起蒋方回的事,连忙闭上了嘴。

沈数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马缰的两只手:“若是成亲之后她去了西北,只怕连一天也呆不住吧?”他的手十指修长,然而指节明显,皮肤也有些粗糙,手背上有好几处深色的伤痕,手掌上更是布满了薄茧,尤以虎口处为最。

而崔秀婉的一双手,刚才他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已经看到那纤纤十指春葱一般,皮肤吹弹得破,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尾指上还留着两根葱管般的长指甲。这样的一双手,与西北那个地方简直格格不入。

十五无奈地道:“王爷,这是先帝爷定的亲事,当初就是看上崔大姑娘是大家闺秀,规矩好,能持家理事……”他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崔大姑娘这样子,真能持家理事吗?

沈数苦笑了一下:“持家理事,能像舅母那样吗?”

十五喃喃地道:“夫人那——那不是武将人家出来的么……”

定北侯夫人杜氏,武将人家的女儿,却也知书达礼,更要紧的是与定北侯殷岩夫妻相得,定北侯在外头领着人与北蛮打仗,杜氏在家中就能上侍婆母下抚儿女,绝不教定北侯有丝毫后顾之忧。有一年北蛮来势汹汹,好些人家的女眷都纷纷逃去了后方,杜氏仍旧稳稳坐在家中。那一年北蛮打到离城只有五十里,杜氏却是从容自若,家里甚至点心都不曾少吃过一顿。

沈数那一年是十五岁,才被告知已经有了先帝定下来的亲事。他耳濡目染,就不由得想过,若是将来娶妻能如杜氏一般,也就无憾了。后来听说崔家在福州,时常也有倭寇扰城,免不了战事的,便对崔秀婉又多抱了一份期待。

正是因有这份心思,他来到京城之后,才对这桩婚事格外的重视,几次未见到崔秀婉,还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儿,没想到这次殷勤上门终得相见,却是这么个结果。

“罢了。”沈数振作了一下精神,“将来她若不愿去西北,留在京城便是,无须多想。”

十五吓了一跳:“王爷,这怎么成?崔姑娘不过是不曾去过西北,难免有些害怕,将来跟着王爷去了,自然就好了。”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还有这样自己留在京城养尊处优,扔着夫君远在边关的。

沈数微微一笑:“何必勉强。”说到底,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子罢了。就是女人家还要说个“你既无情我便休”,他一个堂堂的男人,难道还要为此伤春悲秋不成?细论起来,夫妻相得又有几个呢,相敬如宾,已然是大好了。

十五看他眉眼舒展开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只能拿些别的话来说,倒是沈数抖了抖缰绳,道:“方才崔夫人说到崔家有相识的药商,我倒想起来,那献药的岂不就是蒋家人吗?”

十五忙道:“正是呢。听说是蒋郎中的庶弟。王爷是想——”

“既是能在危难关头献药,想来不是爱财如命的奸商,或许可去问一问……”沈数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这一趟回京城,成亲的事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精力,其余三分之二的工夫都在为寻找更便宜的草药来源而奔忙,只是并无所获。这献药的药商是蒋家人,倒有几分尴尬了……

十五摸了摸头道:“王爷是打算登门拜访吗?可这——”

“为了西北军,总要去瞧瞧。”沈数双腿一夹马肚,“走,回去看看,备份什么礼合适。”

十五苦着脸道:“只怕蝶衣又要吵了。”

沈数失笑:“不过是耳朵边闹一闹罢了。她就是记恨那二两银子呢。”

十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在无锡蒋家药堂,蝶衣气势汹汹去兴师问罪,最后却被那位蒋姑娘三言两语挤兑住了。二两银子不算什么,可蝶衣这口气咽不下去。

“属下觉得,蒋姑娘还真是——挺有趣的……”

挺有趣儿的蒋桃华姑娘,此刻正在悄悄夸奖蒋锡:“爹,你今天太厉害了。这么一来,安郡王应该不好意思再难为咱们了。”

蒋锡有点汗颜:“爹没想那么多……”他上去戳穿骗局的时候,根本就没认出来是安郡王啊。不过能让安郡王承他一个人情,倒也是好事。

“桃华,爹怎么觉得,你对这事儿好像十分担心?”他见了安郡王几次,可也没想过会被对方报复,怎么桃华每次都要提起来,仿佛十分担忧似的。

“是爹你总把人往好处想,根本没有防人之心吧……”桃华心想你是没见着那两个丫鬟的厉害模样,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那么有其仆多半也就必有其主,丫鬟对蒋家敌意满满,主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蒋锡不大同意女儿的评价:“安郡王如此关切西北军士,爹瞧着就不是坏人。西北那地方,爹虽没去过,也听说过苦得很。安郡王在那边一住就是十余年,不易。”

“爹哟——”桃华对自己老爹真是没话说了,“那是先帝送他去的。再说了,他在那边有个定北侯舅舅,能吃什么苦?”

蒋锡摇头:“我刚才可看见了,这安郡王一双手上,虎口处都是茧子,手背上还有伤痕,不是那一味养尊处优的人。”

这个桃华还真没注意。自打在药堂里起过冲突,她看见沈数就本能地处于一种戒备状态,别的地方倒忽略了。

蒋锡看女儿没话说了,忍不住一笑:“桃姐儿,你也太心重了。安郡王虽说是——可人家也没做什么,你怎么就这么防贼似的?”

桃华无话可说:“总之,爹咱们还是早点回无锡吧。”

蒋锡叹了口气:“好吧,爹去跟你伯祖父商量。”

“爹是墙头草——”桃华冲他皱了皱鼻子,“谁吹风就往谁那边倒,立场一点儿不坚定。”

蒋锡哈哈地笑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好好好,爹这回一定往你这边倒,好不好?”

父女两个这里其乐融融,那边曹氏与蒋燕华母女却是患得患失。曹氏对皇室中人怀有天然的畏惧之心,蒋锡婉拒了沈数,她倒松了一口气,只惦记着靖海侯府的事:“这么着得好生准备一下才是——可那屏风已经送出去了,等上门的时候可要带点什么才好?太夫人身子不适,是不是带些补身的药材去?”

“娘啊——”蒋燕华也很发愁母亲的糊涂劲儿,什么太夫人身子不适,不过是借口罢了,倘若不是今日他们在这里帮了安郡王的忙,恐怕太夫人身子就一直不适下去了,“哪有随便送人药材的,也太不吉利了。”就说他们家是开药铺的,也没见桃华时常给人送药材做礼物啊。过年的时候桃华还说过的,送礼这种事,若不是十分相熟的人家,入口的东西都不宜送,更不必说药材了。

“那怎么办?”曹氏没了主意。

蒋燕华想了想:“且看靖海侯府怎么下帖子吧。若是请了咱们一家,自然有姐姐想办法。”

“会请咱们一家子?”曹氏此刻又有些不大情愿起来,“说起来你才是曹家正经的外甥女……”

蒋燕华不大耐烦地摆了摆手:“看靖海侯府的意思吧。”若是没有蒋家,恐怕她们根本没机会踏进靖海侯府呢,也不知今日靖海侯回去,会不会向太夫人提起她们。

靖海侯曹希林当然没有向自己母亲提起曹氏母女,这种事他都是先要向自己妻子说明的,毕竟太夫人只是动动嘴,麻烦却都是靖海侯夫人孟氏的。

靖海侯夫人的祖父曾做过大学士,当年老靖海侯是先取中了孟家,才替儿子向孟家长女求亲的。那时候孟家虽然不如从前兴盛,但在清流中颇有名气,老靖海侯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最后还带了儿子上门拜师,才算把孟氏求娶到手。

孟氏生得端庄秀美,乃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本人饱读诗书,又能持家理事,嫁进门只几个月,就将靖海侯府上上下下都整顿得清清楚楚。若是硬要挑毛病,也只嫁妆单薄一条了。

不过老靖海侯娶这个儿媳,可不是为了贪图嫁妆。这军中之人,无仗可打的时候固然没甚油水,但一打起仗来可就财源滚滚了。老靖海侯是刀枪阵中拼出来的,战利品加上皇帝的赏赐,足够花用几辈子,可就是身上那股泥腿子劲儿一时脱不了,即使住进了华丽的侯府,家里也还是乱糟糟的。所以他才一定要给儿子娶个书香门第的姑娘,也好把自家门楣升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