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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323)

屋子里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夹杂着几句男子的低语,听不清楚,但那笑语之中洋溢的欢悦之意却不容错认。蝉衣只觉得心头仿佛被刺绣用的银针狠狠扎了一下,渗出来的只是小小一点血珠,疼痛却深入肌骨。

薄荷从另一边端了两碟点心绕回来,正好看见蝉衣低着头离开,不禁撇了撇嘴:“这是做给谁看呢。”王爷在屋里,可看不着她这样子。

郑嬷嬷仍旧端正地站在廊下,冲薄荷微微皱眉:“这些话不是咱们该说的,她毕竟是伺候过王爷的。”蒋家来的几个丫鬟把蝉衣当成洪水猛兽似的防着,这说应该也应该,说不应该也不应该。

说应该,她们都是王妃的人,自然要为王妃着想。日后王爷要纳侧妃或收侍妾大概都是免不了的事,但现在新婚燕尔的,绝不能容人来随意觊觎,至少也得等王妃生下嫡子再说。

说不应该,是因为现在毕竟她们也是郡王府的人,王爷也是主子,若对王爷身边的人太不客气,岂不是叫人看着王爷和王妃是两派的?再者这蝉衣打小就伺候王爷,纵然王爷没将她放在心上,这情份也是少不了的,若是她们做得太过,万一王爷不悦,迁怒于王妃可怎么办?

这宠爱的事儿,郑嬷嬷在宫里看得多了。今日宠冠六宫,明日就弃如敝屣,也不过是上位者一翻手掌的事儿。当然,郡王妃是个有本事的,然而女子在宅门之中,仍旧依靠的是丈夫的爱重。蒋家老爷没纳妾,就是长房那边两位老爷也差不多,因此蒋家陪嫁过来的这些丫头们想得也少,大约根本就没想到郡王爷的身份是不同的。可是她们不想,她却得替王妃想到,万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哪。

薄荷被郑嬷嬷说得吐了吐舌头,但听到屋里的笑语之声,又高兴起来:“王爷这样急急地赶回来,定然是为了王妃。”

郑嬷嬷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所谓小别胜新婚,王爷和王妃既是新婚又是小别,自然思念得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会儿夫妻二人情浓就是好事:“小声些,别惊扰了里头。我看这点心也不必急着送进去了。”

薄荷做了个捂嘴的动作,两人又往后退了退,轻手轻脚地进耳房里去了。点心嘛,自然会有人吃的。

屋子里头,沈数还不知道到嘴边的点心又飞走了。不过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现在正枕在桃华腿上躺着,浑身轻松,仿佛躺在云端上似的,哪还管什么点心呢。

“好了。”桃华给他脸上细细地抹上药膏,轻轻摸了摸,“回头我给你准备点东西,就是去营里也不要这样粗疏,洗完脸抹一下就好,平日里又费不了多少时间。”西北的风实在太硬了,天气又冷,沈数的脸还有一点冻到,总这样不注意,或许会引起皮肤溃烂的。

沈数对她描述的可怕后果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好险。从前都不知道,若真烂了脸可怎么办?”

桃华笑着在他耳朵上轻轻揪了一下:“不知轻重!烂了脸就没法见人了。”沈数耳廓上也有一点冻伤,瞧着通红发紫的实在可怜。

沈数拉住她的手,小声道:“烂了脸王妃就不要我了吧?”

桃华本想说当然不要,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我自然会治好你的。”

沈数眯着眼睛笑起来,神色里带点狡猾,惹得桃华又掐了他一下:“说起来,你几时有空?之前说要给你针灸,这若是做起来就不能停,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可不成。”

说起正事,沈数也正色起来:“要看北蛮那边究竟怎样。”打不打仗的,真不是他说了算,要看那群蛮子打什么主意。

桃华沉吟了一下:“过了年我同你一起去督州城可好?正好我也想训练一批护理人员,在军营里演习几次,打起仗来的时候才能顶得上用场。”

沈数第一次犹豫起来:“这——军中明令不得有妇人……”

桃华轻嗤了一声:“这是西北。听说以前北蛮攻城的时候,各家妇人多有来送汤送水帮着照顾伤兵的,甚至还有人上城墙帮着守城,可是真的?”所谓军中不得有妇人,是怕军士们分心,误了训练和打仗,可是战地救护队自来都是女子居多,总得把这观念渐渐扭转过来才是。

“这倒是真的……”西北的妇人多泼辣能干,一旦打起仗来送粮送水都是小事,战事紧急之时,当真有直接冲上城墙与敌人短兵相接的。话说定北侯府以前就有一位侯夫人,其武艺不下于其夫,不单能守城,还能冲锋陷阵呢。

“何况这是去演习,又不是日后天天住在军营里。”桃华撇撇嘴,“不光是妇人,我还想用伤兵。”每年打仗都会有不少人虽然活了下来却断胳膊断腿,不能再当兵,却又不知能做什么,只得靠些小小杂事勉强糊口而已。定北侯府对这样的人也是尽量接济,无奈僧多粥少,也不是个个都能照应过来。

“伤兵也能学?”沈数翻身坐了起来,有些激动。

“当然也得看他们能不能学会。”桃华点头道,“不过这事儿,只要肯用心学,我还很少看见学不会的。”又不是让他们学如何医治病人,只是学护理罢了。前世医院里那些护工有些也是连书都没念过,照样护理得不错。

“那可太好了!”沈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桃华,若是能让那些伤兵学会护理,你可是大功一件!”

桃华轻轻地哼了一声,故意把头扭过去:“怎么,连种痘之术都不如这个算是大功吗?”

“不是不是。”沈数连忙拉着她的手,“那个不仅是大功,而是大德了,你是为天下百姓造福。但是伤兵……”

桃华笑着转过身来:“我知道,跟你开玩笑呢。”无论是种痘还是战地护理队,都不是她的独创,所以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听人这么夸奖她。

“我知道你会了解……”沈数低声说,把桃华的手贴在了脸上。真是很奇怪,一个生长江南的女子,十余年来被父亲宠爱娇养,不要说从未见过刀兵,怕是连打仗的故事都没听过几个,却奇迹般地能够真正理解他。这是上天的安排吧,或者是早逝的母亲在天上为他祈祷,保佑他娶到了这样一个妻子。

屋子里有一会儿悄然无声,铜暖薰里的热气柔软地流动着,窗台上放了一盆水仙,绽开两个洁白的花苞,氤氲出带着微甜的香气,令人陶然欲醉。

“顾太医前几日收到了刘之敬的信。”桃华跟沈数并肩倚在床头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十根手指动来动去,交缠纠结。

“顾太医是个厚道人。”沈数意有所指地笑笑,两根手指夹住桃华的手指,顺便在她掌心挠了挠。

桃华嗤地就笑了出来。医生的手本来就灵活敏感些,而且她怕痒,沈数带着茧子的手指这么一挠就让她直把手往回收:“叫他回京城去吧,烦死人了。”

“那可是你未来妹夫。”沈数带几分厌恶地皱皱眉,“要不要给他留条路?”

“一个逃兵有什么资格!”桃华冷笑,“之前他做过的事不必给他抹了,至于后头的种痘事宜,他既然什么都没干,当然也就分不到什么功劳。还有那个李太医也是一样!有功劳我还不如留给西北的郎中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沈数吁了口气,“只是你妹妹——怎么就许了这么个人家。”

“她自己看中的,不必多说了。”桃华淡淡地道,“好歹也是个翰林,又会钻营,将来也少不了她一碗饭吃。”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刘之敬当初突然跑来自请前往西北,很有可能是曹氏或者蒋燕华给他透了消息。不,曹氏没这个脑子,只可能是蒋燕华。

“说起来,他们倒也合适。”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将来蒋燕华嫁过去,夫妻俩一起钻营就是了。

沈数哈哈大笑起来,侧过身把桃华搂进怀里,小声道:“这话说得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进了我家门,正说明咱们就是一家人。”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夫妻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桃华说嫌刘之敬烦了,那沈数的动作当然很快。刘之敬送给顾丛的信还没有得到回音,就有两名定北侯府的侍卫前来,以“护送”为名,将他装上马车送回了京城。至于李太医,则是无人理睬,仍旧让他住在驿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赶在除夕那日,刘之敬回到了刘家。

历史总是有些奇妙的相似。去年他也是在年关之时风尘仆仆地从蓝田和洛南回来,甚至连辆马车都没有,被冷风吹得脸和耳朵都通红。可是那时候他满怀着信心和希望,半点都不觉得疲劳寒冷。

但是这一次,明明他坐在四围周密的马车之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路上两名侍卫对他也十分有礼,甚至还安排了一个小厮来服侍他,比上回不知要舒服多少倍,可是他的心却一直是沉甸甸的,只觉得后背都要直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