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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64)

更妙的是蒋家男子都颇有读书的天份,蒋锡虽然诊脉学得平平,但幼时读书写字却并不很费力气,因此就更觉得自己女儿这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于是桃华随口搪塞一下,蒋锡就全盘相信了。

“你呀,这是承了你祖父和伯祖父的天份——”蒋锡先是高兴,随即就又伤感了起来,“可惜了,若是没有先帝的话……”

“瞧爹爹说的。就算没有先帝的话,难道我还能去行医不成?”

“怎么不能!”蒋锡扬起眉毛,“咱们家祖上,你有一位曾曾祖母,就是有名的女医。那时候咱们家还没有这药堂,不过是摇铃走街罢了。可你曾曾祖父要摇铃,你曾曾祖母却能坐在家里,就有女子上门求医。”

桃华真要对蒋锡刮目相看了,居然如此开明:“爹爹真的觉得,女子也能行医?”

“当然能。”蒋锡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又有点后悔了,“不过现在咱们家这样子,怕是不成的。”

桃华笑了笑:“我知道,不过是问爹爹一句。只要爹爹不觉得我这样是不守规矩就行了。至于行医我却没想过,只不过看见病者,有时忍不住要提醒几句罢了。这也应该不违了先帝的话吧?”

蒋锡叹口气,半是欣慰半是遗憾地摸摸女儿的头发:“祖上有言,医者父母心。如今虽不能行医,但我蒋家女儿,该有这等仁心。你虽然给人诊过脉,但不开药方,不收诊金,就不算违背先帝。不过,你到底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上人未必个个都是好心,那忘恩负义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便是仁心,也不得不防着些。你今日做得就很好,既提点了那人,又不显出自己的本事,便是有人看见听见也拿不到把柄。”

桃华看着蒋锡,油然生出一种怜悯的感觉。她这个平白捡来的爹爹其实大大咧咧得很,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天真得跟个孩子似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却如此仔细,可见当初受到的伤害极其深刻,令他不得不仔细。

蒋锡所说的,跟桃华的想法基本一致。说起来桃华真正算得上行医的,也只有为谭香罗诊治的那一例,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谭太太对外保密的原因。

“我都记住了,爹爹放心。”桃华把脸靠到蒋锡肩膀上,“等去了京城,我也就不做这样事了。”那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熟悉当年旧事的人多,神经估计也比无锡人敏感。且她还有个堂姐在宫里呢,没准就遭了谁的忌,再逮着她的好心给蒋家扣帽子,桃华自觉自己没这么傻。再说现在她也不是医生,可不需要讲什么救死扶伤的天职,就算看见了病人不治,良心上也没啥过不去的。

蒋锡与女儿做了一番长谈,心里又是自豪于女儿的天资聪颖,又是伤感于忆起父母旧事,摸了摸桃华的头发,又想起妻子已故,也无处去告诉她女儿的聪慧,蔫蔫地回自己房间去了。蒋家众人今日也算游玩了一番,人人都有些疲倦,遂早早睡下,第二日仍旧照常登船,直往汉口而去。

到了船上,桃华才想起昨日含章给的那个荷包,随手打开一看,却是两个海棠花样的小金锭,每个足有五钱重,只为了一句提点,这谢礼可也不算轻了,果然当郡马的人,家里就是有钱。

这件事在旅途之中不过是一点小插曲,船到汉口之时,众人已经快将此事忘记了。

自汉口再往长安去,就是陆路了。蒋家众人雇了几辆马车,然而不晕船的人却晕起马车来,上到曹氏和蒋燕华,下到丫鬟小厮们,竟有一大半的人都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最初几天更是常有人哇哇大吐,到后来吐倒不吐了,却是个个如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脸都是黄绿色的,躺在马车上动都动不得。

幸好蒋柏华这小胖子皮实得很,在马车上只是头一天不大自在,第二日就又活蹦乱跳起来,还能缠着桃华继续做识字卡片,背起那几句《三字经》来中气十足。

蒋燕华躺在车里,看着桃华跟蒋柏华玩闹,有气无力地道:“姐姐身子真好……”她现在嘴里含着腌姜片,还一动也不敢动,只要头侧一侧,胃里似乎就有东西往上冲。虽然她早晨只喝了几口米汤,这会儿肚子里该是空空的才对。

桃华摇摇头,拉起她一只手,替她揉按几处穴位:“你呀,没事也该多走动走动,身子强健了,路上反应也不会这么大。且马车上既不宜看书也不宜做针线,否则就是晕上加晕。”蒋燕华要绣的那屏风在船上没做完,上了马车之后第一天晕得没那么厉害,还硬挺着想再绣点,结果是一口全吐在屏风上,一整块刺绣都不能用了。

桃华没亲眼见着,是薄荷看见萱草去悄悄丢掉一件东西,跟在后头看了看,回来告诉桃华的。一块上好的香云纱,上头绣的图案已经被呕吐物糊得分辨不清,薄荷也没敢靠前,生怕被熏得自己也吐出来。

蒋燕华有些心虚地道:“给伯祖父的帐子还差几针,我原想着在路上赶出来……”结果这下可好,将要绣成的第三块屏风毁了,等到了京城还要重新再做,真不如当时不要赶的好。

桃华笑笑,没再说什么。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蒋燕华听不听都随她。

蒋燕华只觉得手上被按得有些疼痛,可胸头作呕的感觉却消退了许多,忍不住道:“姐姐真的会医术?”

这个疑问她揣在心里很久了。因为足不出户,药堂里发生的事她并不知道,但上回曹氏动了肝气,桃华的那碗钩藤汤,却让她印象极其深刻。加上后来苏夫人邀桃华去惠山寺,南华郡主又几番赏赐,让她越来越疑惑。还有前日浸月亭之事——虽说她对医术一窍不通,但至少也能看得出来,桃华这本事,恐怕不是单看看家里的医书就能学到的。

“是跟着苏爷爷学过一点。”桃华毫无压力地把对蒋锡的说辞拿出来应付蒋燕华。蒋锡是不知道家里的事,曹氏母女则是不知道外头的事,糊弄起来半点不难。

果然蒋燕华并无疑问,只露出一个羡慕的表情:“姐姐真是能干……”过年那段日子她也试着去翻过家中的医书,可惜看到头痛也没看明白。

“人各有所长。”桃华淡淡一笑,“妹妹长处不在于此,且也用不着懂这个。就是我,也不过听苏爷爷说过些皮毛罢了,并没有真能为人治病的本事。”

“那姐姐也很厉害了,我现在就觉得舒服多了……”蒋燕华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真意。在陈家的时候她只知道闷头做针线,做好了才能有饱饭吃。后来回了曹家,发现表姐曹萝竟识字,心里就十分羡慕,觉得表姐就是说书的讲的那种大家闺秀了。等到了蒋家,发现蒋桃华比曹萝懂得更多,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蒋燕华学针线学得极快,也觉得自己若是有机会能学读书写字,也不会比别人差。谁知道拼命学了两三年,却连桃华随口说一句”三生万物”都不知道。接下来有机会学管家看账,又发现这账本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容易。连着几次打击,硬生生将她的信心打掉了一半,现下又确认了桃华又通医术,回头比比自己,不得不承认,人和人是有差别的。

桃华笑笑:“妹妹休息一会吧,若是能睡着,就会觉得舒服得多。再有几天就到京城了,坚持一下就好。”

晕车晕船这种事,有很多人都说晕着晕着就好了,这里头的道理不太好说,但有时候确实管用。譬如说蒋家这些晕车的人,等到达的京城时候,有一大半都已经适应,反而开始晕地面了。

长安城的气派,并不逊于后世的西安,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还犹有过之。桃华从马车上远远地眺望前方那高大的城墙时,就不由得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来,仿佛那黑灰色的城墙里头,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将血液和生机向四方输送一般。

蒋松华带着几个下人,在长安城外的驿馆附近接人。桃华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位二堂兄,跟记忆里那个总是特别好脾气的男孩子比较一下,发现除了个头长高许多之外,居然没有多少变化。

“三叔。”蒋松华迎着蒋锡俯身行礼。他今年十七,容貌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据说是像他的祖母,也就是蒋老太爷的妻子于氏,算是个清秀少年,眉宇之间一片忠厚模样。

“松哥儿长这么高了。”蒋锡多年没见侄子,也十分亲热,“听说你中了童生,三叔还没恭喜你呢。来来,这是你二婶。这是你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个是桃姐儿,你可还认得出来?”

蒋松华规规矩矩向曹氏行了礼,目光落到桃华身上,有些惊讶:“这是三妹妹?出落得这样漂亮,若是在外头见了,我必定不敢认的。”

蒋锡听得眉开眼笑,拉了侄子的手道:“你祖父可好,父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