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桃华(98)

沈数皱眉道:“人既已不在京城,拉着这小厮却有什么用?”

老叟叹道:“可不是么。只是这车主拿了定银,原当是一笔大买卖,听说把家里几亩田地都抵与旁人,凑了银子运了这一大车药来。本想着送到了地方就能赚许多银钱,谁知竟落了空。方才听他说,三日之内不能拿着银钱回转,家里田地就归了旁人。仿佛是借的银子还有高利,拖得晚了利钱又要翻上许多,一车药材不但赚不到银钱,怕是还要赔上。”

“印子钱?”沈数双眉微轩。印子钱便是高利贷,朝廷虽有禁止,但其实私贷不绝,时常有因此被逼得家破人亡之事。

“是啊——”说起印子钱,老叟颇有些感慨,“老朽一邻居,就曾因借印子钱倾家荡产——哎!这车主也明知此事与那小厮无干,只是心急,扯着哭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听起来令人心酸呐……”老人家心软,不忍再听,摇着头出了人群走了。

沈数与十五高踞马上,对人群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车主扯着小厮一路说一路哭,小厮也哭丧着脸,只道:“主家走了,我自家尚且没个着落,如何管得了你。好在西市多有药铺,你将这车药贱些卖了,得些银子回家去罢。”

这话说得有理,人群里便有个胖子走出来问道:“你这一车是些什么药?”

那车主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有乌梢蛇、桂枝、何首乌、天麻,都是南边的好药!老爷看看货色?”说着,一把就扯开一个麻袋,果然从里头露出一盘盘干燥的黑灰色东西来,竟是成麻袋的死蛇。

围观的人们乍见一麻袋的蛇,虽然知道都是死的,也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离那马车远了些。那胖子却是夷然不惧的样子,伸手拿了一盘死蛇细细端详,点头道:“倒是好货。”

车主看着有希望,连忙又扯开旁边几个麻袋口:“您是行家!您看,这桂枝,这天麻,这首乌,样样都是上好的药材啊!”

胖子挨个看过,连连点头:“东西倒是好东西,你进价多少啊,肯折三成的话,我替你出脱了。”

车主恍如被人迎头砸了一棒子:“折三成?老爷,这,这不成啊……哪有进价折三的,我岂不是全赔光了?”

胖子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乌梢蛇扔回麻袋里,拍了拍手:“你不肯就算了,我本也不急着要。”

四周人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十五愤然道:“公子,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是啊是啊,人心不古。”旁观众人有听见十五的话,顿时附和起来。

胖子狠狠瞪了周围众人一眼,大声道:“你们若有人要,拿出银子来就是!若不然西市里也有的是药铺,你拿着货上门去问,看人家可要你的不要?”

那车主闻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十五莫名其妙,随手扯了个人问道:“为何药铺不要?”

那人显是西市附近居民,十分熟悉行情,小声道:“药铺都有长久供货的药商,他这样外来的,哪家药铺也不会收他的。那胖子看着也不像这附近开药铺的,怕是就贪这车货便宜,想倒个手赚钱。只是这也太黑心了,进价折三,加上一路运来的开销——啧啧,这车主还借了印子钱,耽搁几天那利钱怕就要翻上去几倍,说不得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十五眉头拧得死紧,眼见那车主对着那胖子又跪又拜,求他少折些银钱,忍不住转头向沈数道:“公子,这乌梢蛇和桂枝都是驱风散寒之药,首乌和天麻虽不对症也用得着,不如——”

西北天寒,军中发下的棉衣又往往偷工减料,西北军不少军士都有风痹之症,一到冬日双膝冷痛难言,严重的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故而这驱风散寒之药,在西北军中的需求仅次于止血的金创药。

因朝廷每年拨给西北军的银钱实在有限,定北侯能力保军饷不被克扣已经不易,能用来购买药材的银两更是少得可怜。沈数此次从西北归京,特意先绕了一大圈,就是往各地寻访既合用又便宜的药物,可惜跑了一圈,所获甚微。眼前这一车药材虽然放在整个西北军中就如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尤其是比药铺中所采购显然要便宜许多。沈数也不由有些心动,下马道:“且去问问价钱。”

那车主正冲着胖子又跪又拜,小厮也在一旁帮腔求情,只是那胖子似乎吃定了他,翻着眼睛只是看天。十五大步过去,伸手将那车主从地上拉了起来:“你这一车药材,进价多少?”

胖子一听便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他刚瞪起眼睛,便看见十五腰间的佩刀,顿时声音小了下去,悻悻往后退了一步。能在京城之中佩刀,可不是他一个商人惹得起的。

车主哭得昏头昏脑,被十五提起来还睁着泪眼在看,见十五和沈数衣着整洁,手里牵的马更是神骏,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小人从南边采买来的时候价本不高,如今不求赚钱,只要能拿回本钱,让小的还上印子钱,赎回那几亩水田,家里有个营生不致饿死就是了。”说着,便巴啦巴啦地报起各样药材的买价来。

这个数目沈数自然拿得出来。他回京前绕这一大圈,对各种药材的价钱也有些了解,车主这个价钱的确便宜,尤其那乌梢蛇,说是直接从山中药户处收来的,若只要本钱,比之药铺中所卖竟要便宜三成,着实是一笔好买卖。

沈数略一盘算,便示意十五取银子。十五随身带着银票,刚刚取出来,忽听有人在旁边道:“且慢!”转头一瞧,却是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骡车边上来了,正翻动着麻袋里的乌梢蛇。只因众人注意力都在沈数和那车主身上,竟没人发现。

“哎,这位先生你做什么——”小厮伸手去拦,“这药已经被这位公子买下了,你不要乱动!”

沈数将说话那人一打量,微一扬眉:“蒋三老爷?”

蒋锡也是才认出沈数来:“四——公子?这,是公子要买这些东西?”

“正是。”沈数目光向四周一扫,就看见一个少女站在人群之中,穿一件湖蓝色衫子,衬得容光似雪,正是那位蒋家的桃华姑娘,“蒋三老爷也来西市游玩?”

蒋锡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这句话,抓起一盘乌梢蛇道:“公子买这个做什么,这是假的!”

“什么?”十五已经递出去银票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周围的人也哄一声乱了。车主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这位,这位老爷,话可不能乱说啊。怎么就是假的了,难道这不是蛇吗?这位老爷,这货我真不能便宜卖了,不然我全家都是个死呀!”说着,猛地跪下又向蒋锡磕起头来。

“你这人,怎么比方才那胖子还可恨!”小厮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就算为了买便宜货要压价,也不能这样信口开河,你是要害死人家一家啊!”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都冲着蒋锡指指点点起来。蒋锡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后退一步道:“我并不是要买这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车主膝行上前抱住了腿,大哭起来:“老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别这样害我啊……”

十五怔在原地,沈数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你说这是真药,敢不敢到西市里随便哪家药铺,请制药师傅辨一辨?”

桃华从人群里出来,走到蒋锡身边,用力将那车主一推:“爹,你说给大家听听,这药假在哪里?”她这个老爹还是太面软了,遇上这号撒泼打滚的就乱了手脚。

“这不是乌梢蛇,只是普通的小菜花蛇。”蒋锡拿起一盘蛇,用力搓了几下,手指就染上了一层黑灰色,“是用烟熏黑,来冒充乌梢蛇的。”

车主张口结舌,那小厮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桃华正盯着他呢,一见他动就大喊:“往哪儿跑?你们三个分明是一伙的!”

小厮转头就想溜,然而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还没等钻出去就被十五一把拎住了后领,硬生生又拽了回来。只有那个胖子离得远,力气又大,桃华一把只扯下他半截丝绸袍角来,被他硬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这一下简直是不打自招,十五将抓住的小厮往地上一摔,跟那车主滚成一团,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拿假药来骗人!”

地上两人都傻了眼。蒋锡又翻了翻旁边的麻袋,拿出一块切片的首乌道,“这也不是首乌,是生地黄。这地黄闻起来且略有些霉味,只怕是贮藏不当生了霉,才拿出来又炮制,冒充首乌的。”

说到这个,桃华对自己老爹也佩服起来。她学医的时候当然也在自家药堂里见过各种中药,也学过分辨真假,但是像蒋锡这样在旁边看几眼就知道是假的,她可真做不到。还有蒋锡说这假首乌有霉味,她也没闻出来。毕竟中药材本身就有浓厚的药味,这些霉地黄肯定也做过除霉处理,这样都能闻出霉味来,不得不说蒋锡在药材一道上是有真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