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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登仙(2)

他不知那烟火是何人所放,又是放给何人看的。

他在看烟火的时候时常会想,星如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呢?

他那样顽劣,脾气不好,喜欢玩闹,他遇见的人会不会都像自己一样,多包容他一点?

他也会想起自己吗?

……

那是在熙明十六年的三月初三,姬淮舟与往常一样,坐在坛下,听大师为众僧讲经。

今日说的是《楞严经》,讲的是佛陀弟子阿难与摩登伽女的故事,他听得格外入神,幼时他也常听过这段故事,只不过开始与结局,与今日大师所讲皆有很大出入。

那些个风花雪月,终究只是凡人杜撰出来的。

外面的天气极好,和风习习,碧空如洗,镜湖畔的扶桑树比前几日似高了两尺,绿树掩映间还有几朵白色的小花。

姬淮舟把玩着手中玉佩的穗子,想着星如还没有化形的时候,常常偷藏在自己的帽子里与自己一起出门,他那么小,毛茸茸的一团,胖乎乎的,圆滚滚的,生气的时候,会像是从弹弓上弹出来的,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想着星如大一点的时候,常常会坐在月亮下面发呆,指着月亮跟他说,他在梦里在那里见过自己;

想着那个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徒手挖出棺椁,从此棺椁里的小妖怪,就跟了他小半生……

他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想到,他的星如从此就停在了这一天。

他们与他说,星如公子去皇宫中刺杀皇帝,未遂,已被正法。

寥寥几字,并不难理解,只是姬淮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他久久后回过神儿来,轻问了一声,“国师呢?”

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国师……”那人顿了顿,“国师已经被陛下驱逐出帝都了。”

姬淮舟颤了一下,扶住一旁的石柱,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他谋划了那么多,那么久,为的就是能够让星如在自己离开以后好好活下去。

可他们都没有护好他的星如。

不久后,皇帝派人送来一束羽毛,那是星如的翎羽,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上面染着血迹,也是星如的。

尖而细的声音在姬淮舟的耳旁响起:“星如公子犯得是弑君的大罪,陛下念在他与殿下你有一段情分,故而在将逆贼挫骨扬灰之前,给殿下你留了这些个东西,留作念想,望殿下在伽蓝塔中好自珍重。”

那声音到后来已是听得不真切了,姬淮舟紧紧攥着手中翎羽,不知为何,恍然间这翎羽上的血味愈加浓重。

他茫然抬起头,那些被隔绝的声音,如密密匝匝的千万虫蚁,猛地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彻底钻入他的心窍。

他避无可避,躲无处躲。

他终于清楚地明白,星如不在了。

刹那间,姬淮舟心中大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撕裂,痛苦地痉挛,他身形佝偻如一只垂死的虾,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众僧人连忙赶来,将他扶起,口中呼喊:“殿下!殿下!”

可这些声音都不是星如的。

他剧烈地喘息,想要唤出星如的名字,然而声音已然破碎,仰头望去,灰色的僧衣、金色的佛像、还有头顶那黑黝黝的穹顶……都再也看不清楚。

喉咙间生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他捂住嘴,可鲜红的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地淌下,淅淅沥沥滴落了一地,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开来,从此处,到无尽处。

他的星如啊……

姬淮舟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下一瞬便没有了知觉。

他再睁开眼时,已是月上中天。

烛影摇动,塔中的和尚们跪了一地,耳边的诵经声不断,他已无心再去倾听。

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死后这身皮囊也难以留下。

房中烛光昏暗,漆金的佛像立在桌上的一角,袅袅青烟自香炉上缓缓升起。

佛祖眉眼低垂,无量慈悲。

外面的天地还是昨日的模样,无甚不同,他从前想着即便星如走了千千万万里,即便是他们这一生都不能再见,只要星如还在,就总还是好的。

现在,一切都成了虚妄。

月光下满山满野的白色岩石静静地蛰伏在上鹿丘上,万籁俱寂之时,忽有雷鸣之声轰隆而起,骤雨急打窗棂,啪啪乱响如擂鼓。

姬淮舟虚虚地望了一眼窗外,拨开重重雨幕,竟瞧见那浓墨似的云层之下仍有烟火绽开,这场烟火今日不知为何却来得格外晚些,也没有往日那般绚烂了。

他的嘴角稍微弯出一点弧度,转瞬即逝,随后他踉跄起身,在众僧人的扶持下,来到窗前。

窗外电光雷火划过深黑天幕,似有蜿蜒火龙腾空而起,火光透着妖冶,映得姬淮舟脸色格外灰白,嘴唇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