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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带昭阳日影来(4)

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好说歹说才把她老人家劝去小瞌一会。

御医们一些亲自在御膳间守着煎第三次药,另一些回太医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为首依旧在妗德宫听候,不过已经褪到了隔壁。

内屋里的几个宫女站在那里都开始打瞌睡,只有皇后一个人还清醒着。

她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从被子里抽出尚睿的手,埋头将脸轻轻挨在上面,喃喃道:“尚睿,你不要有事。不要。”

她被选定入宫的那年,十七岁。

祖父在家里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太多的吃惊。这便是相府女儿家的命运。王家是世代簪缨的重臣仕族,门第高贵,她自幼也温淑娴雅、举止不凡,虽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风。母亲是下降予王家的素缨公主,她自一出生起好象就是为了进宫而准备的女子。所有人均喜欢对她说:潇湘,你要嫁的夫君是会掌控这个天下的男人。

她刚开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五岁时见到了当年先储。

那日。

是母亲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来探望这个下嫁的姑姑。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兴奋个不停,均躲在暗处偷着瞧。常听人说尚宁太子温文儒雅,她虽然也好奇然而从小的教育让她不敢有那种举动,只能乖乖呆在闺房里,聆着耳朵听隔壁园子的动静。

后来祖父唤她去正厅,却在香园的桥上遇见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他身着宽逸轻缓的素袍,头上的发带携风而动,面容长久地保持着一种清淡的笑意。

她虽不知其身份,但从穿戴侍从来看也是家中的贵客,于是浅浅施礼让对方先行。擦身而过时,男子却停下来,说:“你便是潇湘表妹罢?”

她先是一怔,随之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万福。”心境便象被一阵风蓦然就搅乱了,自己将来要嫁的就是如此一个男人罢。

那种对进宫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翻难以言语的喜悦与欢愉。

哪知,两人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此一面。

永庆三十年,胡人利用邪教作乱西域。徐敬带兵平叛,大胜后跃升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敬的妹妹便是当时颇受圣上徐贵妃,外戚掌兵终有不妥。她常从祖父的话里隐然感到不安。这种不安的演变成了一种牵挂。

永庆三十一年从正月开始圣上就因风寒而重病,命太子监国。

四月,有折密报太子意图谋反,后经查实,圣上收回朝权下旨暂时幽禁太子于府内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驾崩,且留遗诏传位予徐贵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余口无人生还。

那个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没于世,甚至没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园拱桥上回忆起他的面容心中也会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鲜见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她还来不及为这段单相思的悲哀结束而惆怅的时候,便听到了祖父说新帝要立她为后的消息。一个仅仅十三岁就要娶亲的皇帝,也许他急需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种势力。长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却只能低眉敛目,安静地承受着。

在花轿凤舆迈过朱雀门高高的门槛的刹那,又想到幼时听到的那些预言,终究还是应验了罢,只不过与期盼中全然不同……

洞房里红红的烛火透过喜帕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

却听一个脚步走来,站在跟前定了定,便伸手过来。一个宫女急忙提醒道:“皇上,这不能直接用手揭的。”可也迟了,说话间喜帕已经被掀起而后飘然落地。

她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少年的笑脸。翘起的唇角掩饰不住嘴里右边那颗未脱稚气的虎牙,带着种骄傲的神采。

这个比自己还要年幼四岁的孩子就是要她依附一生的丈夫么?

她生平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虽然事先预想过此翻的各种情况,虽然知道他只有十三岁,虽然太后说过不必行房,但是面对他的时候仍然有种尴尬竟似泉涌。

不知他是否察觉了自己的困窘,侧了侧头展颜说道:“你可以叫我尚睿。”

尚睿。

成婚十年来她从未以这二字来称呼过丈夫。即使在心中默默地念过无数次,也没有把它说出口。将舌头卷起来,嘴唇一开一闭的两个音节,像是一句咒语能让她沉沦于这场交易中,还能让那个与尚睿有着相似姓名相似容貌的素袍男子唯一一点残存在自己内心的记忆灰飞湮灭,或许从此就不会再有人记起他了。

埋首间感觉到掌中尚睿被自己轻握的手指动了一动。她猛然一喜,抹掉泪水抬头看他。而复苏的迹象不过转瞬即逝,尚睿依旧舒展眉心,沉沉地睡着,安静地让人感觉不到他的鼻息,好象永远都不会醒来。

她忽然就升起了一种恐惧。

怎么可以。

她还没有对他说:我曾经万般地憎恨过你,憎恨过你的母亲。你都还没有了解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而且你也并不知道,我……

看着龙榻已经褪去清涩的眉目,她轻叹一声起身去推开窗户。苍穹下的星月都隐去了光亮,夜幕漆黑的可怕……

“娘娘,皇上醒了!”皇后刚去偏室换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听见玉碧急忙来报,一脸喜色。

她微微怔忪,正在取步摇的手在发上停顿了须臾,说:“是么?我马上就去。”

尔后更衣,戴花。她也未要宫女们帮忙,只是自己默然做着这些事情,不疾不缓且井井有条。当她前脚要跨出门的时刻,忽听宫女一呼:“娘娘,你还没穿鞋呢。”

她低头一看,紫锦罗裙下裹着白袜的纤足就这样直接踩在了柔软的猩红地毯上。从小受到的女戒条款让她顿时就有些窘了,不过那样的神色在眼中只是飞速一闪。

一个纤瘦的宫女迅速提着双金线凤纹的绣鞋跪地为她穿上。她便是昨夜与明福一起去取碗的凝珠。皇后看着她忽发问道:“凝珠,皇上平日待你不薄罢?”

凝珠一惊,“恩重如山。”

“那我呢?”

……

皇后到的时候,尚睿已经被人扶起靠在软垫子上。

宫女按照御医的吩咐喂他喝豆汁,说是可以解去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他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别过脸去。

“朕就说怎么觉得这么恶心,原来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时候灌了这东西。”他一直就不吃黄豆之类的东西,所以连豆汁豆腐豆糕等等也一并算了进去。

皇后起先还不禁莞尔,却见他其实虚弱地连做转头这个动作都异常费力,心坎飒然一涩垂下头去。

一个太监最先看见她,拜道:“皇后娘娘千岁。”其他人也随之行礼。

她免了礼后,接过宫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

尚睿见她满脸憔悴与疲惫,知道她定是为了他守了一夜,笑说:“潇湘,若朕不是连手都抬不起来,此刻一定抱你一下。”

皇后轻轻抬眉看了看尚睿,也不说话而神色却更加黯然,片刻后想起手中的东西,舀了一勺习惯性地又放在唇边试了试冷烫,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旧蹙起眉毛,“朕……”又要闭口回绝时正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里雪白浓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挣扎了几许,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罢。”

当日。

病情稳定后,皇帝从妗德宫移驾至御用的乾泰殿。

权衡利弊后,太后没有应允把这件事情压下来而是转交词曹司审查。当然,皇帝的这一中毒在内廷外朝均引起了轩然巨浪。

是夜,妗德宫宫女凝珠投井自杀,次日清晨才被人发觉,一双红缨的绣花鞋遗留在井边四周散落着于夜风中飘落的白梅花瓣,一地素白却独独配着那双红鞋在加上心中意象着井里泡水的女尸不禁让人煞间寒栗。

有人传,一些老宫人说凝珠长相颇似“先后”。他们口中的先后并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储尚宁太子的母亲。据说,文定皇后生前便最爱白梅,这妗德宫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轻时亲手所植。

而又有种说法,曾经人见过貌似魏王尚安的男子曾经出没于凝珠在帝京郊野的老家……风言风语东去西来。

即便是如此,那凝珠那碗莲子羹皆与皇后脱不了干系,以至于整个王家处境也颇为尴尬。连皇后的祖父王丞相也对于此案也主动回避。

词曹司正魏霖在先帝朝前本是驻守西域的西廷尉,后来因为镇压西域兵变的战事中后背中箭无法再上沙场,便调回帝京。无论他处事还是做人皆公正严明刚烈不阿,居然也果真把与此事牵涉的人一一传讯审问。案情似乎有了些眉目,但是魏霖除了几个一起问案的心腹下属以外,并未透露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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