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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26)


“万一——”
“没万一。”
“要不要留什么话给嫂子?”
路炎晨睨了他一眼,没吭声。
秦明宇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所有审讯内容都是高度机密,半个字都不能露。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铁门,跳上秦明宇的车,将自己的车钥匙抛向高海:“钥匙送过去,让她等着我。”他们都知道他订的房间。
秦明宇也跟着上车,没耽搁,急着给队里拨电话。
车开出去。
一路红灯一路闯,路炎晨都没含糊,只在穿过酒店楼下那条马路,透过前挡风玻璃去望高处,目光掠过,没来得及找到她的房间,就开过去了。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心有细密的汗冒出来,握得过于紧了,可手一有汗就打滑,更要攥紧。
仿佛发泄一般,长鸣车笛,前方吉普车被唬得让开了,司机探出头大吼:“干嘛呢!大半夜的!这道上就两辆车,也至于你这么催?!”
他丢出去一个冷透了的眼神,油门猛踩,冲出了二连浩特城区的夜幕。
……
此时的楼上,那间房内温暖如春。
归晓趿拉着拖鞋离开浴室,端详那张大双人床几秒后,开始换床单、被罩和枕套。
路炎晨还没回来。
走廊外有人交谈,楼下,似乎有舞厅,这些俗世杂音交缠着,都让归晓静不下心。她又等了十几分钟,按耐不住拨了他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低头看看,的确是路炎晨的号码,没拨错。手机没电了?
归晓胡乱猜测着,想要再拨试一试,许曜的电话突然进来了。
她接了,那边叫了声归晓,她应声:“我急着要打一个电话,你长话短说吧,要不然明天我再给你拨过去?”
“我就是心里压着事,想找人聊聊,”许曜难得这么不通人情,低声说,“彬彬检查结果不太好,和国内诊断出来的肿瘤不一样,还没确诊,但她这种更麻烦,要放疗,放疗能让肿瘤治愈,可一旦有了这种病,复发几率很高,每次位置还不同。”
归晓静了静,不晓得说什么。
许曜又讲了几句,全然是她听不懂的病理和诊断术语。
她明白这是个倾诉电话,于是,压下自己惦记路炎晨的心思,耐心听起来。
不久,有人叩响了房门。
“你等会,别挂,我去开门。”归晓一秒没多耽搁,将手机丢到棉被里,趿拉着白拖鞋跑到门廊上,只在开门前多了个心眼,凑着瞧去。
不是路炎晨,是高海?
门打开后,这个和归晓有过短暂交集的汉子比上趟见她还要窘迫,结巴了半天,递出一串车钥匙:“嫂子,路队给你的。”
归晓一愣:“他人呢?”
高海愈发心虚:“有事,让你等着他。”
“什么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尽快吧……”高海退后半步,挺愧疚地盯着归晓,也不晓得要说啥,根本就什么都说不得。
路队没交待过。过去他们出生入死的,有家属的也都不在身边,怎么安慰人,大小伙子憋了足足半分钟也没想出来任何对策。再说,高海自己也乱得很,情况太复杂危险,脑子都要爆炸了,他可没路炎晨那么冷静——
归晓本就因为他关机担心,再莫名拿到车钥匙,送钥匙的人又不肯多说半个字,愈是心慌:“……是不是出事儿了?”
“嫂子,”高海顿了半晌,重吁出口气,“你保重。”
车钥匙往她手里一拍,转身就大步跑。
归晓急了,伸手要将人拽回来,硬是没拽住:“高海!”
高海被她叫住,停步一瞬想到路队人都走了还冒这么大危险,九死一生的,眼眶猛地就红了,头也没回,推开防火通道的木门,跑了。
她傻了,眼看木门重重撞回去,一声巨响贯穿走廊。
如此站了许久,才模糊着想起来,许曜还在电话那头等着自己。
回房从被子里找到手机,想说话却被哽住,只有自己不断起伏的呼吸声。
“归晓?你要有事以后再说。”
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深想一分就想哭,可又拼命安慰自己,归晓,别多想,他一个脱了军装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危险?肯定是他遇到老战友们喝多了,怕自己生气。
他战友又不会说话,各个都是傻大个,就会反恐。
完全不懂说了什么荒唐的话,保重什么的话,能乱说吗……
“许曜,”归晓提上口气,“你先陪你老婆看病,人命关天,钱都是小事,等你回国——”
声音抖得骇人。
“你那是不是出事儿了?”对方听出不对,打断。
“没,”归晓右手按着一阵阵抽痛的胃,轻喘了口气说,“肚子疼,明天再给你打……”

第二十三章 寸寸山河梦(1)

第一次穿这衣服是在入伍后第二年,那时排爆服都是一米八标准,几个主动报名的人都是一米七左右,大码排爆服套上来,只有他刚好。
二十岁不到,穿上这么重的衣服,没想那么多。后来去了二连浩特,这更是个冷门,排爆班都是他一手搭出来的。挑出来不少小个子,特制M号排爆服,人人一把镊子,针、线,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玩起针线活一个都不含糊。为了应付水银炸弹,每个人用木板端钢球练平衡,甚至上厕所都不放下。
和别的班不同,这个班的人只要出任务,非生即死。
所以也只有这个班的人,会有个特权,每隔两天能给家里电话报平安。
路炎晨套上厚重的排爆服,活动手指,看身边待命的现任排爆班班长,还有秦明宇。
“这要立了功算谁的?”班长咧嘴一笑,“我们中队,还是训警大队的啊?”
秦明宇叹气:“估计不算我们中队的。”
上边打了个信号,人群成功撤离。
“先留个遗言呗,路队。”班长照例说。
“还是那句,”路炎晨将耳塞压进左、右耳中:“千家炮火千家血,一寸河山一寸金。”
这是他刚到内蒙时老队长说得第一句训话。队长牺牲那天,他哭得像个丧家犬,那天,本来是要他去换人质的,硬是被强按下了。生死一秒,人就没了,那帮畜生。
路炎晨拉下了防护面罩。
***
归晓整晚人都不舒服,从胃疼到头疼,最后是三叉神经。从太阳穴到眉心,像有人用刀尖剜着神经线,一点点抠着挖出来,每隔十几秒就狠扯一下。
如此反复,后半夜,枕头都被汗打湿了。
她滚下床,摸索到箱子边上,掀开,将里边放杂物的袋子都倒出来:防晒霜、墨镜、润唇膏、感冒药、肠胃药、阿斯匹林、安眠药、止痛药……
安眠药和止痛药吃下去,留了满屋子的灯光,又去睡觉。
没多会儿,昏沉着做起梦来。
分手这么多年,她从没梦到过路晨,有时候还想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白日里多想想,梦到一次就好,要不然都快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可却每每事与愿违。两人过去没合照,在一块时连贴纸照还没流行过,更别说是手机照相……
没有影像,全靠记忆。
梦里的她还穿着校服,捂着在土操场上被摔破的左半张脸,眼泪哗哗地掉着,一面听班主任念叨你这小姑娘可真不着调,摔哪里都要护着脸啊,破了相多麻烦。简直了,用心如刀绞形容都不为过,哭了好几节课,挨到晚上在院里的幼儿园大门外等他。路晨来了,跨着山地车,托她的下巴对照路灯看了会儿,轻笑:“怎么摔的?也不怕破相。”
一晚上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都涌出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疼不疼?”
“破相了怎么办?”
“怎么摔的?”
“你爸妈会嫌弃吗?”
“……”
结疤时最难看,对照镜面看到的都是黑色的一块血疤,左脸颧骨上,难看,不敢揭,也不敢上药。被校医吓唬说碰不得,碰了就真留疤了。从结疤到好彻底用了两个月,跨过中考,他也就第一晚问了次,后来不提了,顶多好了以后,喜欢用拇指去摩挲她这块,有过伤,皮肤薄,红起来比别处更明显。也好看。
像有人在按回放,画面飞闪,倒退回去。
她捂着在土操场上被摔破的左半张脸,眼泪哗哗地掉着,一面听班主任念叨你这小姑娘可真不着调……
她拼命喘着气,有意识要醒,可无力冲破梦境。
破罐子破摔,撞开校医室的门,边哭边喊:“路晨——”
浑身束缚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她身子微一震动,猛睁眼,喘着气,坐起来。
没有光。灯全灭了。
睡梦惊醒,意识还没全找回来,她已经四处去找关灯的人。
这屋子小,没沙发那些零碎的东西,想找他,太容易,就在窗台上,一人宽的木质窗台上,路炎晨坐着,一腿搭在上边,头靠玻璃,盖着他那件黑色的棉服,双臂环抱着,用一种看上去就极不舒适的姿势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