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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调(34)

我亦是走到案边,盯着眼前的纸,脑中不停想着往日所见过的字帖,眼角余光却扫到李成器已拿起笔,正是犹豫不定时,婉儿已走到我身侧,轻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带告诫。

我对她无奈一笑,我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我与他笔法如今已有八九成相似,别说是陛下,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会多想几分……可数年的落笔习惯又怎能一时片刻改掉?

我紧咬着唇,边努力回忆《兰亭记》拓本中的笔迹,边不住自嘲。这四年来,除却他亲笔所抄的《释私论》和他自国子监拿来的《兰亭记》拓本,自己竟再没寻过别的拓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迹早已如影随形。

我迟迟不敢下笔,身侧李隆基似是察觉到异样,侧头轻唤了我一声。我下意识看他,只见他轻蹙眉看我,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婉儿打断。婉儿走到我两个之间,笑看陛下道:“陛下,你看这两个,到此时来要眉来眼去,真是羡煞旁人了。”

皇姑祖母但笑不语,眼带深意。

我见李成器手臂顿了顿,心中猛跳,忙低了头,咬牙落了笔。《兰亭记》和《释私论》不停在脑中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笔法,硬是被我拧成了一体。待放了笔,已是一身热汗,凉亭仍是爽气袭人,可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笔,扫了眼我的字,惊异看了我一眼。

婉儿匆匆收了众人的字帖,细看了我的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却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时愣了下,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叹,将那张纸放在了一叠的最下处。她将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礼递上了那叠字。

陛下靠在榻上,身侧两个宫婢不停摇扇散热,随着锦绣扇面的轻摇,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着,皇姑祖母却始终不发一言,时而颔首,时而缓笑,待所有都翻尽后亦是仔细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张,半晌才抬头,对元月颔首一笑。

我看着心中蹊跷,正琢磨时,陛下已挑出四张,道:“朕看中了这几个人的字,婉儿你来评说试试,可猜猜均是出自谁手。”

婉儿接过纸细看,片刻后莞尔一笑,道:“这几手字都不难猜,陛下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夸赞一二了,”她抽起一张,道,“王羲之的兰亭序,自东晋来多少人以此拓本习字,每个读书人怕都能写出此字,可真正敢在御前以此笔法露脸的,却唯有范阳卢氏。卢公子,恭喜你。”

一侧个瘦高少年忙上前谢恩。

婉儿抽起第二张,抿嘴笑了半晌,道:“陛下的嫡亲孙儿,奴婢就不借机奉承了。据听闻当初在曲江芙蓉园中,曾有人送了四个字给郡王,”她躬身对李成器行礼,道,“笔法天惊。”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谢上官姑娘。”

婉儿摇头笑笑,对陛下道:“陛下,接下来这两人,您是想先听奴婢夸哪个?”陛下笑看她,道:“你问此话,可有什么讲究?”婉儿笑道:“两个都是孙媳,是自笔法来挑,还是自长幼身份来分先后,自然要有个说法。”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摇头一笑,道:“先说说元氏。”

婉儿颔首,笑吟吟看元月,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县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随意点评。我朝多少学子仰慕魏晋笔法,以北魏墓志为拓本,却仍习不到其中精髓,”她将那纸叠好,竟收在自己怀中,对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志虽好,县主当场写下的却更为秀雅,奴婢将此墨宝收下了,谢县主赏赐。”

元月呆了一呆,脸颊微红地笑着,被婉儿弄得一时窘迫,竟不晓得如何应对。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儿,笑叹道:“婉儿说得不错,太宗皇帝亦是极爱北魏墓志,尤推崇元氏,没想到历代传下来,此笔法依旧有嫡传人,”她颔首,道,“风华旖旎,圆润秀雅,的确可称为墨宝。”

我听到此处才渐记起,北魏元氏以笔法见长,难怪方才婉儿和皇姑祖母见了那字,都有些惊叹。此时,元月正抿唇笑着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视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头有些微凉,移开了视线。

婉儿笑道:“陛下为永平郡王赐的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处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确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儿,说说最后一张吧。”

三十二完婚(1)

婉儿抿唇笑了片刻,才接着道:“永安县主的字,奴婢也不晓得如何评了。”陛下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婉儿点头,扫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县主的字,有欧阳询的神韵,却更多似一个人的风骨,可算是集两者所长。不过奴婢倒以为,若要更进一层,不如选其一而行,或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车的声响,夹杂着夏日蝉鸣,听在我耳中,尽是杂乱。

婉儿有意隐去李成器的名字,可皇姑祖母又怎会看不出?

皇姑祖母微微笑着,看我道:“婉儿说得对,永安,你是何时起习成器的字的?”我忙回道:“幼时习太宗皇帝笔法时,先生就曾夸过永平郡王最得真传,前几年见了永平郡王便讨了几张临摹,”我恭敬看了一眼李成器,笑道,“不过是皮毛,哪里有上官姑娘所说的风骨。”

皇姑祖母自婉儿手中抽出纸,对李成器道:“成器,朕为你寻了个好学生,不知你可愿倾囊而授?”她将手中纸递给李成器,李成器躬身接过,看了两眼,才微微一笑,道:“孙儿只怕教了徒弟,会饿死师傅。”

皇姑祖母,道:“永安既是李家的媳妇,就不要学欧阳家字了,”言罢,又着看向我,道,“永安,还不快拜师?”

我愣了下,忙走上前两步,对李成器躬身道:“还请郡王不要嫌弃永安愚笨。”李成器笑看我,道:“县主言重了,本王定当倾囊相授。”他伸手将我扶起,我抬眼看他,忙又避了开。

众人随着皇姑祖母又闲聊了片刻,沈南蓼请安入内,例行把脉。婉儿便带着我们退出了凉亭,一路说笑着将我送回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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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禅的日子临近,皇姑祖母的心神越发清朗。

每每伴驾时,我总被问起是否去永平郡王处请教,寻了几次借口再无话可说,只能挑了一日午后,去了李成器的书房。既然是皇姑祖母开了口,总要有个交待才好。

入门时,李成义正在里处议事,见我后神色隐晦,草草说了两句就离开了书房。

李成器淡淡看了我一眼,竟亲自挽袖研磨,道:“你若再不来,我只能遣人去请了。”我听他这话坦然,真像是拿了师傅的身份,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能讪讪一笑,走到了桌边。他自架上挑了笔,沾了浓墨,又将笔括干些,递给我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我接过笔,刚要写就停了下来,竟有些不好意思。

那日是碍于众人的面,不敢以惯用的来写,今日独有我和他两个,我却再不能以欧阳询的笔法掩饰,可若真落了笔……我看他闲适地笑着,在一侧自倒了杯茶握在手中,更有些不自在,只能随意在纸上写了句词。

他握着杯,低头看我的字,静默了会儿,才忽而笑道:“笔法娴熟,点画圆润,结构梢整,的确好字。”我本是不好意思,听他话音中打趣更浓,不禁斜睨他道:“郡王这是在夸赞自己吗?”这一句词,不敢说有九成相似,却也七八分如他了。

他放了茶杯,走到我身后,握住了我持笔的手,左手撑在桌子边沿,将我环在了胸前。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他右手微用力,就引着我在纸上写了个字:“若日后本王不在,只有你能假冒我的字调遣兵士,记住它。”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酥麻温热,我紧盯着那个字,想着他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昨日的事仍在脑中,婉儿的话也依旧清晰可闻。我想起那一旨赐婚,低声道:“元氏的字颇得皇祖母赞誉,恭喜郡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她得北魏元氏真传,儿时又有章怀太子的点拨,的确在笔法上胜于寻常人。”

心底微凉,我没有说话,由他引着又写了几十个字,竟凑成了首整诗。

夏日将尽,秋暑却极盛,我被他握着的那只手隐隐冒汗,他的手心却始终冰凉着。

我虽有些心不在焉,仍注意到此中蹊跷,想了想,道:“几年前雪地跪了一夜,郡王所受的寒气可都清了?”他没有停笔,边写边道:“那一夜虽寒气入脉,却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攥着笔,强停了下来,侧头看他,道:“那为何暑气正盛时,手却一直是冰凉的?”他眼中笑意未减,看着我,道:“那年在天牢内住了几天,又受了刑,总会有些旧疾留下来。”我听他说起那年,心头抽痛着,低声道:“我一直没敢问你,来俊臣到底用了什么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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