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良相如此多娇/良相,不要走(15)

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

自打出任丞相之后,他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一肩挑起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那时裴少卿刚登基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政务纷繁杂乱,师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时常与诸臣议事议至深更半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很多时候,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他一次——他回府时,我业已入睡;他早起上朝时,我却还未醒来。

三年前,他因过度劳累而重病了一场。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甚清楚,太医也不曾给出明确的诊断,只知道那病极为凶险。师父镇日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醒来便是猛咳,咳得床上地上全都是斑驳殷红的血迹。

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府之中聚集了各路医者,每天都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上至太医院院长,下至民间游医,前来诊脉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不让我见师父,也不知是怕我担心还是嫌我碍事。我只得守在栖云轩外,每见一个医者便问一次师父的情况,得到地回答不是摇头叹息便是摊手不知,最好的也只是答应勉力一试。

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曾去国子监上学。

裴少卿来探过我几次,起先是好言安慰,后来便委婉地提醒我,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或许我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节哀顺变。我气他诅咒师父,便凶神恶煞地将他骂走,他倒也没见怪。

就这般痴守了三天,最终体力不支而晕倒,被人抬回了房间。

那时我便想,只要能让他转危为安,我甘愿折寿十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苟活于世。

没有师父的相府,不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的人间,也不再值得我留恋。

上天庇佑,好在师父终是撑了过来,在太医的调理下渐渐好转,此后却不能再受累受气。若是此番他因我而旧疾复发,我百死也难辞其咎。

☆、14直到相思了无益(4)

走近栖云轩,远远便望见师父房中烛火暖亮,依稀有几道身影来回晃动,一声声的急咳透窗而出,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显得分外扎耳。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师父倚在床头不停地猛咳,瘦削单薄的身形随之颤抖摇晃。浅色的锦被和雪白的中衣上皆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伺候丫鬟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他的手微微抬了抬,仿佛是想示意丫鬟退下,却终是无力地垂下。

“师父!”我急唤他,疾步走到床畔坐下。本欲伸手扶他,熟料他却越咳越剧烈,咳得撕心裂肺,隐隐可见青筋暴起。忽然间,他的面上一片铁青,瞳孔收缩成了细针状,下一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得满地猩红,触目惊心!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满手的鲜血,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气力用尽,他似是再难支撑,身子摇摇欲坠便要倒下。情急之下,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扶住他的肩好让他依靠在我身上,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师父虚弱地摇了摇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丝笑,仿佛是在宽慰我莫要担心。他的面色迅速变得煞白,薄唇因高烧而干裂出了几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沾染其上,连笑意都变得清苦酸涩。

我的心里愈加愧疚自责,若有千虫万蚁在啃噬,痛不欲生。我抹了抹眼泪,转头对管家道:“还愣着做什么?还快不去请太医!”

管家不敢迟疑,答道:“小人这便去请沈太医。”

“光请沈太医有什么用,把太医院院长也请来!”

管家道了声是,急匆匆地转身退下。

我伸手探了探师父的额头,竟感觉比方才在御花园愈加烫热了几分。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打落在师父的中衣上,氤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仿若一朵朵嫣然盛开的红梅。

他的咳嗽终于缓和了几分,双目半睁半阖,气若游丝地依偎在我胸前。

心下痛楚难当,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得紧紧将他抱住,哭得泣不成声:“师父,对不起……都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惹您生气。求您……求您千万不能有事,徒儿以后都会乖乖听您的话……”

师父勉力睁开眼望我一眼,薄唇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有话想与我说。我忙俯身去听,泪水滚落,恰有一滴打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轻颤,眸光因此而显得愈发迷离。

“师父……”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地抬起来,分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原以为,师父要我为他取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谁知,他的唇边却勾起一抹浅淡如水的笑意,伸手替我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指尖冰凉如玉,轻轻地颤抖着,动作却轻缓柔和,一如往昔。

我心中大恸,泪水愈发汹涌而落,死死咬住唇,却怎么也止不住,仿若洪水决堤。我想去握他的手,不待我作出动作,那手便已无力地垂下。

师父慢慢阖上眼,一滴晶莹若流星般划过惨白如纸的脸。是我的泪,还是师父的泪,却早已分不清了。

“师父,师父!”

我胸口一荡,顿时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一下子便慌了神,第一反应是俯身贴上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直至听到那平缓有力的跳动声,这才猛然松一口气,整个人像卸了力一般瘫软在床边,唯独抱着师父的双臂还是没有半点放松。下一刻,却又觉得不甚放心,亟亟扣住他的手腕,待搭脉确认过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光景,我也绝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失去师父,我该怎么办。

书蓉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小姐,夜深寒重,小心着凉。您放心,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话罢,麻利地净了块帕子递给我。

“对,你说的没错,师父一定不会有事。”我将冰凉的帕子盖在师父的额头上,看着他清俊而苍白的侧颜。犹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师父也总是像这样将我抱在怀里,无论多么难受,只要闻到他怀里的气息,我便再也不会哭闹。

在我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不管是容貌、才能,还是治国之术、爱民之心,世上皆无人能出其右。他总是庇佑我、包容我,给我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如今我长大了,师父却日益病弱,是时候换我来照顾他、守护他。从前是我太过依赖他,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没多久的功夫,太医院院长张恺之和沈湄便赶到相府。恍若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我忙将师父安置好,替他盖上被子,急切地对张大人道:“有劳张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师父。”

张恺之拱手作揖道:“扶相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他简单了解过情况后,便取出小枕为师父诊脉。

我退到一旁,给张恺之留下足够的空间。沈湄走过来,看着我低声道:“扶相,今日早上姜大人还好好,为何病情会忽然急转直下?”

她的目光中满是焦急担忧,依稀带有几分质问的意味,像是在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师父。我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师父因我动怒,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用什么来回答她呢?思及此,不由黯然别过脸,用力咬了咬唇,沉默不语。

她似是暗自咬牙,转身走到榻边,问张恺之道:“张大人,姜大人眼下情况如何?可是……旧疾复发?”

张恺之沉吟良久,蹙眉道:“舌绛红而苔黄腻,脉数细滑,由此观之,姜大人乃是郁结于心引致温邪伤肝、热犯肺络,外邪入体,正邪相争可致高烧。加上方才所说的高烧、咳血、昏迷等症状,的确像极了旧症复发……但,仅从脉象来看,好像又与从前那次发病不尽相同。”他疑惑地捋了略胡须,稍顿,转向我问道:“敢问扶相,姜大人近来可有烦心事?”

我一愣,艰难道:“或许是有的。就在方才,我、我惹得师父大动肝火……”

不待张恺之发话,沈湄便俏脸涨红,怒指我道:“扶相,下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千万不可让姜大人生气动怒,您、您这是将下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您明知道他身体抱恙,需要安心静养,却还惹他不高兴。他是教您养您的师父啊,您怎么能这样对他,您可还知道‘孝’字怎么写吗!如今他旧疾复发,想必您定是安心的!”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将我骂清醒了几分,我呆立原地,心里分明极难过,却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张恺之呵斥道:“沈湄,不得对扶相无礼!”

沈湄冷哼,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搭理我,一撩衣摆坐于床畔,专心查看师父的病情。

缄默良久,我哑声道:“沈太医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不过,沈太医请放心,假如师父当真有什么不测,黄泉路上,也会有我陪着他。”

沈湄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转过头,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张恺之则是大惊失色,忙道:“扶相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姜大人的情况并不是无可挽回,扶相无需如此绝望。只是下官心中仍有疑惑,您方才说今夜您惹姜大人动怒,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