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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娇/良相,不要走(67)

我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他。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一阵凉意透入身体,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昨夜之前我被蒙在鼓里,但经过昨夜那场大火,若我再不明白,未免愚蠢到家了。无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惊电般透彻。

“哈?不想让我受到牵连?你说这话想骗谁?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两件事,一为权臣,二位朋党。你入仕八年为相五年,权势渐盛,你担心皇上对你心生忌惮,于是便以退为进,托病辞官,将我扶上相位。你知道皇上对我有意,我的提议只要是于江山社稷有益,他绝不会回绝。于是你便借我的手推行赋税变法……哦不,明里是变法,实际上却是以变法为借口,调查王氏兼并土地之事,好将他们一举扳倒。殿下,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一言不发地紧抿着唇。那双眼眸清亮如昔,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语还休,一瞬间便归于沉寂。

看到他默然伤痛的表情,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出言否认,甚至不需要辩驳,不需要解释,只要他对我说个“不”字,告诉我他从来不曾算计过我,不曾利用过我,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可是,仅仅这样,也只是奢望。

“对不起……”他将伞向我倾斜,俯在我耳畔低声呢喃,语意中尽是愧疚,依稀还有几许痛苦与酸涩。

我推开他,咬牙道:“我终于想明白了,赈灾金被劫案是你故意栽赃给王氏。当时的行程路线和暗卫分布只有我、皇上、沈洛、小喜子和东厂知道。锦衣卫是你一手创建,沈洛是你的学生,整个锦衣卫都是你的亲信。他们将信息透露给你之后,你便派人迷倒暗卫并劫走赈灾金。

“恐怕你与遥辇国早就在暗中有往来了吧,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迷药七星海棠。王氏在江南侵吞了大量的良田,时常要去临安视察,你料定他们害怕牵出窃地之事,一定不敢多作辩解,只能交出王清贺草草认罪。王氏因此对你怀恨在心,派死士暗杀你,正好合了你借尸还魂的计划,对吧?”

依然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风吹雨落,时光仿佛在此刻倏然静止。

这个男人,果然是权谋无双,不愧是先帝精心栽培的皇位继承人。这么多年来,他韬光养晦,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布下了如此天衣无缝的局,慢慢地将王氏逼入死境。

事已至此,我反而变得平静。我从襟中掏出那支白玉珠钗,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我没猜错,连假死这件事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吧。你知道我喜欢你,一直都知道……你将这枚珠钗送给我,说什么白首同心永不分离,说什么来生不做师徒做夫妻,为的是教我对你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你报仇。殿下,你这招借刀杀人,真真是高明之极。现在外戚党倒台了,王太后死了,什么大仇都报了,你痛快了?”

曾经的那些幸福与渴求,都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可笑我还沉浸其间,无法自拔。望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多么希望能恨他恨得彻底。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始终只有痛,扯肉带血、锥心蚀骨的痛,没有半分恨意。我可以不在乎他借我之手铲除王氏,因为王氏的确是国之蠹虫,谁都想除之而后快。我只是痛他对我的爱意弃若敝帚,还狠心地加以利用。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神情急切如焚。他总是淡然笃定,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还从未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嫣儿,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好好听说我!为了易容,我服下一种叫作‘如梦令’的毒药。这种毒药非但改变了我的容貌,还能让我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了四岁。但同时,它也渐渐侵蚀着我的心肺,使我疾病缠身,且终身难以治愈。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去……”

如梦令?难道,是我时常梦到的那个如梦令?

“那我呢?我有没有服过这种毒药?”

“你没有。其实你今年已经二十了,但是未免别人起疑,我一直告诉你你是十八岁。”

我不禁颤了颤身子,迅速甩开他,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好,如果你真想解释,请再如实回答我两个问题。”

“好,嫣儿,你想问知道什么尽管我,若有半句虚言,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可不要说的太满。”我讥嘲地扯了下嘴角,道:“我问你,你扮成沈洛,那沈洛何在?是不是……他给你换的血?”

“是,”他艰涩地点头,仿佛还想解释什么,“可是我……”

沈洛死了……

脚下趔趄了几步,我只觉悲由心生,鼻腔里渐渐氤氲起苦涩的气息,强忍着泪意质问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用我的血?是不是方便你乔装改扮?”

“不是,你……”他微微一愣,收住了话头,疑惑道:“嫣儿,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沈洛是我假扮的?”

“是,我试探了你好几次,没想到你那么能忍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哪里露出了马脚?”

“是笔迹?”

“笔迹只是其一,还有两个原因。其一,沈洛生前最敬重的人便是你,恩师辞世,他绝不可能一次都不去祭拜。其二,恐怕你怎么都想不到,沈洛和书蓉早已暗生情愫,他也绝不可能对书蓉不闻不问。你的确很会算计,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计的便是人心。”

他恍然而笑,笑容底下却掩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嫣儿,你很聪明。”

我恍若未闻,别过脸避开他痛苦而炙热的眼神,道:“第二个问题,我是谁?”

他的瞳孔骤然收成细针状,好像对我的问题措手不及,半晌,咬唇道:“你……你是我捡来的孤女。”

“是吗?”

他紧紧抿唇,缄默不语。

“连最起码的坦白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解释?你不愿说也罢,我自己去查便是了”我将珠钗塞到他的手里,不期然望见他脸上闪现的惊恐,微微笑了笑,复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磕了个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支珠钗还你,真也好,假也好,它至少给我过念想。扶嫣无德无能,无法继任丞相之职,辞呈在书房里,请代为上呈皇上。若说对不起,我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他了。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多谢你这些年的养育栽培,我为你报了大仇,也算是还清了你的恩德。师徒情意于今绝矣,往后两不相欠,各安天命。”

语毕,我站起身,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的眼底竟也湿了一大片。

他惊慌失措地拉住我,几近哀求地喃喃道:“嫣儿,不要走,不要离开……”

我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道:“倘若你对我还有半分愧疚,不要拦我。我为你倾尽韶华,自认问心无愧。如今再没有半分利用价值,请你放我走,好吗?”

他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惊痛至极。

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我对他的爱慕早已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上,与我的心连成一体。那清浅的微笑,温柔的教诲,刻意的包容,一切的一切,早已铭心刻骨,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

可到头来,事情的真相却是,这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必须将心拔去,将骨头剔除,将血液抽干。我必须将他从我的生命里,完全抹去。

转身的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轰然坍塌。

雨淅沥沥地下,仿佛是上苍流下的悲悯的眼泪。

身周的一切都笼上雾蒙蒙的一片,好像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梦醒来,万事如故。他依旧坐在花架下品茶看书,我下了朝,欢欢喜喜地来讨他的表扬。

我狠掐自己一把,暗自祈祷噩梦快快醒来。

然而,真实的疼痛感却告诉我,这是现实。

☆、59几回魂梦与君同(2)

一个月之后,江南临安。

正午的日头分外毒辣,夏蝉唧唧而鸣,暑意正浓。食坊内藕香四溢,客似云来。

我一面吃桂花藕粉,一面在心里计划行程。

根据沈湄给我的疫情记录,近二十年来,共有八处城镇曾经发生过触恶之疾,遍布许国的大江南北。这一个月以来,我逐一走访这些城镇,却一无所获。眼下,只剩最后一处没有查过,正是江南临安。

梦中那片杏花林和身患触恶之疾的男人都是很重要的线索,还有毒医文涛,若我没记错,给师父“如梦令”的人就是他。我想,只要循着这些线索继续追查下去,我的身世之谜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吃饱喝足,我正打算付银子走人,隔壁桌几人热火朝天的八卦声不期然飘入耳际。

其中一人道:“哎呀,说的就是那个大皇子裴少桓啦,都死了二十几年了,也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大火都烧不死,真是命大哟。我表姑妈的二娘舅的侄子在宫里当差,听闻皇上对大皇子非常宠信,非但封了个什么睿王,还追封其生母元妃为淳元皇后。眼看就要和燕国开战了,姓王的一家又全被斩了,我看呀,这次挂帅的一定是大皇子啦……”

脚下一滞,我鬼使神差地坐回桌边,屏息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