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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15)

盛夏的时候,安茉胸口处的结痂已经脱落了大半。村东头的小河水哗哗的响着,中午时分热热的阳光会把小河水的温度煦的暖暖的。外婆始终记着医生说的,要多给安茉洗流水澡。外婆就让外公每天掐着老式的上海手表,看上面的时间,每天中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最热的时候,带着安茉去村东头的小河洗澡。

外婆的年纪终归是大了,每天陪着安茉去的路上没由来的犯困,安茉又喜欢嗒嗒得快跑,总会落开外婆一段。

每天出门前,虽然外公知道外婆带着安茉去洗澡,但他还是喜欢绷着脸说下安茉,“又干什么去?”

“我,我去洗东西啊……”安茉装模作样的拽着各种大小的抹布,她也晓得每天去享受小河水的冲澡是件很奢侈的事儿,所以变着法儿的把家里的抹布给搞脏,然后再很有理由的说是去村东头的小河边洗抹布。

有些不是很干净的抹布被安茉从外婆家拖到小河边,沾染了一路的灰尘和泥土也变得脏乱不堪了。等她洗完澡再拖回来,照样还是沾了一地的黄土,第二天还得藉着由头去说洗东西。

中午最热的时候,小河水折射着太阳热辣辣的光线,泛着银色的光芒。安茉就很舒服的蹲进小河里,找个浅有细细的沙子和圆形的河卵石的地方仰面躺着,看着涓涓的晶莹的水流从她胸口处漫过去。偶尔还会有一两条小鱼很快的从安茉的身体上滑过去,安茉就会把水啪的啪啪响。外婆会守在安茉身边,找个被人磨平了的洗衣板,洗洗家里的衣服或是被单褥子单什么的。老式肥皂的泡沫在小河水里打着旋儿,灰白色的呜呜一会儿,就会被流水冲的好远。

那个时候安茉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金红色,皮肤还分外的白,若不是胸口处烫伤的疤痕,还有左眉骨处显眼的撞上疤显得过于突兀,安茉真的算的上天使。为了不让安茉的特征引起争议,外婆曾经几次用黑黑的染发剂染了安茉金色的头发,但小孩子的头发长的快,要不了多少天,安茉头发根处泛出来的金色又会让好多村里人问安茉到底像了谁?头发是金色的,皮肤还那么白,外婆总是很不自然的说当然象女儿的婆家人了。

安茉想不到这些,她所有的快乐都在村东头的小河里。躺在温暖的河水里,仰脸看着湛蓝色的天空,甚至会看到眼晕,不停的往自己的身上泼着温暖的水流,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县城和妈妈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不再被需要的过往,或者说,安茉再也不想想起跟县城和妈妈有关的任何东西,她甚至不记得小仝的样子。

恍年乐趣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安茉胸口的烫伤差不多全部好了。但安茉似乎也能看出自己胸口处皮肤的异样,虽然这段时间两个表弟被外婆看的很严,甚至很少有机会跟安茉在一起玩儿,但安茉还是感觉到了悲伤。

心灵手巧的外婆,帮安茉做了一件翠绿色镶红丝线边的大褂,类似旗人穿的圆边旗袍。外婆还特意在大褂的胸口处做了苏绣的牡丹,似乎很想安茉忘记胸口处烫伤的疤痕,刺绣分两种,一种是丝光线的,一种是绒线的。丝光线的刺绣跟我们平时见到的丝线似的,很细没有弹力,但线上的颜色透着亮。绒线是那种堆在一起毛毛茸茸的,以扯开就能变得很细,一放开就又毛毛茸茸的缩在一起,而且绣出来的东西不透光,线条也不清晰可见,只是茸茸的缩在一起。

安茉很喜欢外婆帮自己做的褂子,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舍的脱下来。她也喜欢外婆做的虎头鞋,每次她这样穿着在屯子里跑着玩儿,安茉的金色的头发都会被阳光耀的更亮,她白白的皮肤也让翠绿色的旗袍褂子更显眼。

每次安茉都会被小宝成拉住,他狐疑的问安茉,“你像你县城的爸爸吗?”

“你才像他呢。”安茉不愿意再回想有关县城的任何事情,外婆家的四姨每次都是在安茉不听话的时候吓她,“你再不听话送你回你妈哪儿。”

“我干嘛象你爸?我又不是他生的……你一点儿都不像我大侄女,她长的像挖煤的,黑黑的。”小宝成努力给安茉解释他的意思,他还特意让安茉看手臂上的大痦子,“我爷爷这儿有痦子,我爹也有,我也有……所以我是我爹生的。”

安茉想起县城的爸爸,阴翳的表情下带着血丝的暗色皮肤。小仝长的跟那种蒸馒头的标准粉似的,黑黑的跟她县城的妈妈一样。

“那你妈呢?”安茉颇没有底气的朝小宝成嚷着,她想不到自己更像谁。

“我妈,我妈帮我爹生的我呗。”小宝成一副很老道的架势,还特意朝安茉晃晃她胳膊上的大痦子。

安茉回到外婆家,把最钟爱的旗袍褂子脱下来,在自己身上找痦子。四姨和小姨都不晓得安茉折腾什么,外婆以为安茉被什么虫子咬了,也过来帮着她找被咬的地方。

“姥姥,小宝成胳膊上有痦子,他爹也有痦子,我为什么没有痦子啊?”安茉急的又是抬胳膊又是抬腿的,就是没在自己身上找到痦子。

四姨和小姨笑出声,四姨戳着安茉的脑袋,“你要是有了三叔身上的痦子就出大事儿了。”

“别跟孩子瞎说。”外婆严厉的瞪了四姨,她哄着安茉穿衣服,“哪有女生长那么大痦子的,当着外人的面儿要叫三姥爷……”

“不嘛不嘛,我要找痦子……”安茉执拗的不肯穿衣服,若是不找出来痦子什么的,安茉会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小宝成,为什么人家的爹妈都有痦子传给他?

外婆被安茉闹的没办法,帮着她在自己左胸口找到了一红红艳艳的朱砂痣,又帮着她在右腿的大腿上找到了一块浅棕色的皮肤斑,说那是胎记。

“好丑……”安茉看着大腿上的棕色斑皱着眉头想抠掉那儿,外婆慌忙拦住安茉,“这可是好东西,这叫‘认识’,要是你走丢了,姥姥就能把你找回来,因为你有‘认识’啊。”

安茉眨巴着眼睛,又开始莫名的兴奋,至少小宝成身上没有长‘认识’。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特别容易满足,不过就是一块胎记,但外婆哄着她换了说法,安茉就真的觉得自己有了比小宝成更值得炫耀的东西,比如她有“认识”,这辈子都会走不丢。

九月份的时候,屯子里到处都是金黄色。空气里都弥散着香甜的气息,很多东西都熟了。从村东头的土马路上远远的看着屯子,就像给果园和麦田包围住了似的。

小宝成的长毛兔当了妈妈,下了一窝小兔子,什么颜色都有。小宝成挑了一只很多种颜色混着的小兔子送给安茉,他自己也准备了军绿色的小书包,准备在这一年正式上学。安茉外婆还特意在小宝成军绿色的书包上用红丝线绣了五角星,安茉喜欢外婆绣的红色五角星,用小姨读书时候的铅笔竟然在外公看过的报纸上画了好多个五角星。

小宝成并不热衷上学的喜悦,他更喜欢白天替他爹看园子。安茉也喜欢半抱着半拖着小宝成送她的五彩兔去果树园找小宝成,看园子多半都在快下果的时候。那些被苹果压的低低的果树枝还得用桩子在下面顶着。

安茉只记得当时的苹果有国光、甜红玉、黄元帅、鸡冠子,国光要下霜之后才好吃,甜红玉中间段甜的让人忘记那是苹果,但距离核的地方又会突然酸起来。鸡冠子红彤彤的挂颜色,但皮厚,放久了还会发面,咬上去没什么水分。黄元帅是安茉最喜欢的一种苹果,光是闻着就有香香的苹果味儿,不像国光容易倒牙。

果园里果树和果树之间的缝隙,就会种些老玉米、黄豆、花生和红薯、芝麻之类的。小宝成看园子的时候,就会在果树下面的泥地上挖坑,把刚挖出来的红薯、毛豆和花生什么的统统埋在地下面,有的时候还会撒几粒大粒盐。然后扯些玉米秸和豆秸在上面地上火,再找些折断的果树枝做老柴火,呼呼的烧上小半天再扒开地表,之前埋在下面的那些吃着透出来的香气简直就是人家美味。

所以安茉非常热衷于在小宝成看园子的时候去探班,她会偷偷的带上外婆家的盐巴。外公经常虎着脸训斥安茉,说她和三姥爷哪里是去看园子?分明是去开小灶了,外婆就慈爱的笑着说安茉越来越长聪明了,晓得小灶比家里的锅贴饼子好吃。

小宝成的弹弓水平很拽,园子里总会有偷吃黄豆和芝麻的麻雀,小宝成闭上一只眼睛,远远的用弹弓开火,通常情况下远处的麻雀都会应声而落。小宝成就会先用火燎了麻雀的羽毛,用豆叶子卷了,跟其他东西一起丢进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在上面呼呼的用柴火烧着,而柴火上面还能烤些过期的知了(蝉)和肥肥的蚂蚱(蝗虫)。安茉就皱着眉头看着小宝成吃那些烤的焦焦的蚂蚱,看着他撕扯着蚂蚱强健大腿上带下来的冒着热气的肉。

“你为什么不喜欢上学啊?”安茉吃着刚烤好的老玉米,抹了一脸的灰。

“县城的大夫说我就能活到十几岁,还上学干嘛?还不如在我爹的园子里多吃几年……”小宝成说的轻描淡写的,翻着热热的土块层下面刚焖熟的麻雀,剥开豆叶子透出来混着地瓜和毛豆香的麻雀肉,嫩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