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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吹(21)

作者: 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舅舅深吸口烟气,我能听见他吐纳的嗞嗞声:“冯冯和兰珍都还好吧?”

我一时语塞,怕扰乱舅舅心绪,尽量不露破绽地说:“好,都挺好的。”

*

我没想到第一个给我带消息来的人居然是孙灵薇。

孙灵薇穿一身暗金色旗袍,头发烫成烟盒女郎那种小卷,剔得干净的指甲扣着丝绒手包,举止行谈早没了女孩的青涩。

她妖妖娆娆地倚在门边:“衡阳那边的事儿你都知道吧?”

我感觉来者不善,准备把门关上,她却一步跨了进来。

孙灵薇说:“我丈夫说了,那个叫成陟的,不在阵亡也不在伤残名单里,他失踪了。”

我身形忽顿,她挑着朱唇继续说:“怎么?听不明白?战场失踪只有三种情况,一是头给炸废了,二是快死没了联系力气,三是…当了逃兵。”

我冷冷望着她,听她厚嘴唇挤出尖酸刻薄的话:“你爸也是逃兵吧?你丈夫也是。啧啧,真不愧是一家人…哦不,你们好像还没结婚?啧啧,真可怜。”

她张嘴还要继续,我隐忍许久的力气终于爆发,一掌甩得她嘴角流血。

这一掌击溃了她的精致,扭曲的卷毛飘在肿脸旁,孙灵薇气得破口大骂:“你打我,因为你就是逃兵的女儿!逃兵的女人!”

我伸手去拽她头发,人在气急时已忘了形象为何物,只想用最粗暴原始的方式叫她闭嘴。

孙灵薇仰面半蹲着,话说得又急又快,唾沫星子落了满脸:“你活该!当初你用区区一张电影票侮辱我,现在这点话都受不了了?!”

我指着她:“我给你的时候就说清了,这票是给我的,你想争取你就去,争取不来是你没本事撑板鸭,你算个屁!”

孙灵薇上来就要掐人,小姨太太将我抱着往后拖:“谁家杂狗嘴这么臭,不晓得惹人嫌吗?!”

我被她挡在背后,她是个中老手,那细长的高跟一踹,便踹得孙灵薇踉跄后倒。

孙灵薇扒着门缝往里塞,小姨太太哐地关了门,也不管夹不夹人手。孙灵薇慌张躲避,隔着门板胡乱叫骂。

我拿手捋纠成团的头发,怎么捋都捋不顺畅。

孙灵薇的声音渐渐变小,满腔怒火也瞬间消散。我脑子变得空空如也,一些不敢细想的事填满了空虚。

小姨太太上前,我拳头朝她肩膀锤:“你赶她干嘛?!”

我一拳拳落在她肩头,从刻意伪装的愤怒变为掩饰不了的悲伤:“你为什么赶她!我宁愿和她打架,也不要去想成陟!我不要!”

小姨太太说:“事情还没定论,他不一定是逃了。”

我边哭边下蹲:“他就是个逃兵…我宁愿他逃了他活着,我也不想他死了…”

舅妈看我哭得伤心,不知触发了她哪根筋,张手抱着我和小姨太太一起,哭得比我还大声。

*

人总是会编造很多美好的设想,以期自己在悲痛中能活下去。

我靠着这“没有确切消息”的消息,撑到了年底。随着各路军队和国际形势的转变,希望的曙光在人们心头蔓延,也就是在这时,我接到了赵有年的电话。

长沙沦陷近半年,日军对城市的扫荡也早已结束。如今他们自顾不暇,给了赵有年联系外界的机会。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不知道…梁冯…我也没她的消息。”

我追问:“什么意思?”

赵有年默然片刻:“梁舒,当初冯冯说要留下,我不允许。她说她受不了这样无止尽的分离,她可以在医院帮我打杂。”

“后来长沙城形势越来越严峻,我硬让她撤离,并骗她我也会去,她信了。临开车前火车站出现了暴.乱,我便失去了她的消息。”

“你都没有去打听吗?!”我急吼,“她才20岁,她从没见过什么叫暴.乱!长沙就那么点大,你哪怕翻天也得有消息啊!”

赵有年居然笑了一声。

我紧握话筒,半个字也憋不出,听他说:“梁舒,我也是这么和乘警说的。可你知道吗,敌机轰炸后,连活着的乘警都没几个了,我问谁?”

赵有年语气平淡,“科长死了,李君香死了,我也差点死了。我现在活着,就想留个交代,如果你们想让我死,我无所谓。”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失了声音。

这些年失踪死亡的那么多,刀不落在身上不晓得疼。可这个1944年,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战争留下的伤疤,到底有多痛。

我说:“你好好活着吧,等冯冯回来,我怕她骂我把你害死。”

赵有年没再说话,挂断电话时,他已泣不成声。

*

山城的春节即将到来,跟着一起到来的,还有两年不见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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