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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吹(44)

作者: 涂山妖怪 阅读记录

打火机咔擦一声,没点燃。

他手指压着打火机盖合拢,在顶端盘桓一阵后,拇指再顶开铁盖,凑近烟头:“什么时候?”

“尽快,车叫好了,我马上就去车站。”

“先斩后奏?”

啪嗒一声火苗蹿起,烟头燃烧片刻,白雾填满了彼此间隙。

他沉吟半晌,垂眼说:“……你走吧。”

梁舒起身,彭老板才发觉她换回了初见时的白色滚黑边旗袍。

那年梁舒怀抱安安,在川流人海里茫然失措,他隔着饭店玻璃门,从她侧脸寻出了丝熟悉的影子。他找她进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舒毕恭毕敬:“云舒。”

“为什么簪白花?”

“服丧。”

“守寡吗?”

“……什么?”

“守寡吗?”

那时梁舒还不够圆滑,怔愣着望人,见彭老板直勾勾研判她,她识趣地轻笑:“不守寡。”

这八年多她头发长了不少,以往都卷着盘着,如今长直垂下能铺满后背,绕腰间流连。

梁舒深向他鞠躬,彭老板看她一瞬,便不再抬眼:“其实,我早知道你会走。你心里有很多人,很多地方,但没有我,也没有宁波。”

梁舒转身,他又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带走,但桌角有样东西,算是给你的分别礼物,再往后,就不要再见,也别联系我了。”

梁舒背对他提起藤条箱,桌角两张薄纸,摊开看,一张记了号码,另一张竟是开往英国的船票。

梁舒回头,彭老板仍垂眼叼烟嘴:“船票下压是朋友的联系方式,你曾说你主业学医,他会帮你进院校深造,至于去不去,随你。”

梁舒无言凝视他良久,终究只剩一句“谢谢”便离开。

彭老板盯着地板,指缝夹烟,暗火悄悄吞噬了烟头,直烧到指间断裂,落膝盖摔成了灰白碎屑。

*

梁冯的病床悉心拿帘子隔开,梁舒掀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她满脸瘢痕溃烂时,还是忍不住心脏骤缩。

梁冯瘫床上,眼珠尚且能动,但神经系统已经受损,睁眼盯人许久,愣是没认出她来。

梁舒俯身,紧紧抓住她的手:“冯冯,是我,梁舒啊。”

梁冯的眼眶凹成勺子大,眼球微凸,滚落几滴泪水:“不见…”她收拢五指攥梁舒,“不能见…有年…”

梁舒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怪他没保护住你,我不会让你见他。”

梁冯缓缓摇头,干涸的嘴唇抿了又张:“不…我不怪他,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梁舒的脸贴近她的手背:“好,我知道。”

梁冯双目凝泪,艰难地抬手捂胸口:“我…想…你…”她指梁舒,“我…一直…想见你们,但是…”

她摇头,眉间颦蹙,泪珠落成线:“但是…我不敢,我太…脏了…”

梁舒哽咽摆头:“你不脏,冯冯,你只是病了…这不是你的错,是那群日.本人掳了你,不是你的错。”

梁冯扯嘴角努力上扬:“姐,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我记得小时候,你总笑我记不住词,我说,我记得住,但是现在…我又忘了……”

梁舒连连应声:“好、好…我唱给你听。”她抚摸梁冯的额发,含泪笑着唱,“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扎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扎蛤|蟆,

蛤|蟆伸脚,变扎喜鹊,

喜鹊上树,变扎斑鸠,

斑鸠咕咕咕,和尚呷豆腐,

豆腐一匍渣,和尚呷粑粑

………

梁冯是在夜里去的。

她走后,梁舒亲自给她盖白布,而赵有年始终没能看到一眼。

梁舒说:“这是她的遗愿。”

汉时有李夫人,濒死不面君。如今梁冯也去了,所爱者仍爱着,但那份青春热烈,她想让他封存于记忆,不愿有丝毫污垢。

她不后悔,只是可惜青春太短,没在和平中盛放,而在战争中凋零。

*

“后来,我去了英国进修,八零年左右才回到长沙。那时赵有年已经去世,至于彭老板,我也未曾再见,只听说几十年前作为资本家被公示,具体如何,没人再与我提起。”

梁奶奶说完,白瓷杯已茶凉。

我问她:“这样苦难的青春,您还会缅怀吗?”

她笑了笑:“对别人来说,青春的结束不是一瞬间,是一点点消失、忘记,可对我来说,青春在成陟倒地的刹那,就戛然而止了。”

她搁茶杯,“成年人的云淡风轻,来自于一场撕心裂肺,这场撕心裂肺,也让我看淡了很多东西。我依旧缅怀青春,那是我人生中最绚烂残酷的日子,若我忘了,它没有了存在价值,那些消失的、逝去的人,便彻底被世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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