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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一对(75)+番外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二零零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

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胡珈瑛一愣。

“人有没有事?”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的回来。”

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嘛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立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浑浊的粉。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

“好,现在去方便吗?”

“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

“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

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

“我知道,谢谢师傅。”

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

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抵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开始自己干了?”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

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

“好。”

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

“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

“对,在家里过。”

“跟你老公一起?”

“还有大姑一家。”

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周楠松开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静默一会儿,她却又笑了。

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

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大片深沉的绿色,几笔零星的蓝色。

“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

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

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

垂下眼睑,胡珈瑛不语。烟气散开,她没有抬头。

“丫头,我抽不了身了。”半晌,她才等到周楠开腔,“我只能等。”

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

“等什么?”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张开,唇齿间溢出白烟。

“等时机,也等报应。”她说,“丫头,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周楠想了想,将它拉到跟前。

“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

“我要找一个人。”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女孩子,比我小五六岁,小名叫雯雯。”

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

“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

“你不知道是哪个?”

胡珈瑛摇头。

“还有没有别的信息?”

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

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

“那是你妹妹?”周楠问她。

“是我拐的。”

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

“八八年,你八岁还是九岁?”

“十岁。”

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见什么风景。满目林立的楼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马路。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许久,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

“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

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我有妹妹。”她告诉周楠,“也丢了。”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说完就要伸手开灯。“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脚这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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